2014年10月11日 星期六

淫蕩小牡丹 01-07

第一章

  銀鳶城的春天,繁花處處。

  涼爽怡人的春風將梢上的灑金碧桃**拂落,花白及粉紅的瓣色在天際飄舞,一場花雨在桃花林間降下,如雪飄絮,卻不如雪冰冷。

  桃花林深處,坐落著一幢竹舍,在飛花青柳交織裡間,仿似清幽隔絕的桃花源仙境。

  這處竹舍位在銀鳶城最具規模的曲府之中,刻意藏寶似地將竹舍築於繁林之後,很明顯有意不讓人打攪,就連曲府的下人都嚴禁踏進桃花林,若犯家規,輕則挨幾回板子,重則撤回賣身契,終生不得入曲府為奴——聽起來像是好事,然而同樣是為奴為婢,曲府的下人無論是薪俸及待遇都遠勝過其他大戶人家,所以尋常人是擠破了頭想進曲府求頓溫飽,沒人傻到想被曲府掃地出門,去屈就其他更差的僱主。

  那竹舍裡,住著曲府主子最疼寵的女人,所以他願意為她費心思量,甚至以一方天地囚住她,不許任何人見識她的清靈嬌美——這是傳言一。

  那竹舍裡,鎖著曲府發瘋的女主人,據說在夜半人靜時分,經過桃花林外,混雜在沙沙風聲間的淒涼幽泣音,讓聞者為之毛骨悚然——這是傳言二。

  那竹舍裡,放著曲府主子天大的秘密。至於這秘密是什麼?有人說,曲府主子在裡頭豢養了妖獸,每日都有人大批大批飯菜送進去;有人說,別瞧那裡看來遺世獨立,實際上竹舍是曲府私下用來刑求敵犯之處,因為除了幽泣聲外,更有嘶咆哀叫,彷彿正被烙鐵極刑拷訊…

  傳言一樁多過一樁,樁樁聽來都可信、樁樁聽來都寫實,然而樁樁說來難免加油添醋,樁樁無從查證。

  那些傳言,都半真半假,一項項拼湊起來,真相呼之慾出——

  曲家主子跨進了竹舍,帶著一身火氣,緊繃的面容在平時就已經足以嚇哭遍街孩子,此時眉眼一凜,殺氣騰騰,腰間的銀鞭上彷彿還帶有已乾涸的血跡,看來傳言中,竹舍是刑求敵犯的可信性最高——

  「呀——」女人悲涼的哭聲傳來。難道傳言二發了瘋的女主人也是真的?

  曲家主子右腳才邁入屋裡,一道身影飛快跪地抱住那條腿——

  「曲爺,天香求您了,收天香為妾吧!天香一定會將您伺候得無微不至,嗚嗚…」

  女人卑微地僕臥在男人的腳下,纖纖雙荑攀住了男人小腿不放,梨花帶淚,晶瑩淚珠一顆顆像斷線珍珠,不住地下墜。

  「求您可憐天香自小失怙,身世飄零猶落窗外桃花,風雨無情打掉湖心,只能隨湖水漂流,無依無靠…天香是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子骨又弱,嗚…」

  被喚曲爺的男人——曲無漪一襲黑衣,衣襬繡有銀色大鳶,黑與銀的對比,襯托他此時臉上的陰霾再合適不過了。他蹙眉的模樣是連男人都怕的,何況是個弱女子。

  他長腳一舉,將名喚天香的女人踹開,一點也不憐香惜玉。

  「呀——」左肩挨的疼明明很輕微,她卻能哭得好似那一腿踢掉了她半條命一般,身子抖如秋風落葉。「曲爺,您好狠…真的好狠…想您當初需要天香時,對天香百般珍視,天香一笑,您就龍心大悅,賞布料賞珠寶賞銀兩,現在天香豔容不再,您就不疼惜天香,要趕天香走了,是不是?好…天香也不是不明理之人,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天香明白、天香明白。」抹乾眼淚、抖著顫音,她自地上爬起,從木櫃拿出早已準備多時的行李布包,往纖肩一扛。「天香在此拜別曲爺,願曲爺身強體壯、福壽康泰,天香不能再伺候您了,您自個兒保重——」

  盈盈跪倒前,曲無漪一彈指,她的身子便被左右上前揪住她手臂的壯漢給提了起來。

  「想用這套老招開溜?門兒都沒有。將她壓回椅上!」

  曲無漪長指推揉著自個兒額上的青筋,藉以壓抑怒氣。

  是的,他必須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將天香捉起來教訓一頓的衝動。

  這輩子從沒這麼想揍女人過!

  天香被粗魯地塞回藤編的椅間,曲無漪大掌朝桌上一拍,冷道:「收起你的眼淚鼻涕,馬上把這五大張的紙寫滿!」

  天香任性甩開頭,不從就是不從,與方才哭得讓人心憐的模樣大相逕庭,若非眼淚鼻涕還掛在臉上,他真要懷疑剛剛哭生哭死的人不是她。

  「天、香!」曲無漪沉咆。

  「我不寫!不寫!我要嫁你做妾啦!做妾就可以吃香喝辣,不用成天被逼著做這做那的!我要做妾!」天香逼婚不成,怒而一把撕破桌上的白紙,嘶咧咧的洩憤聲在竹舍迴蕩。

  「曲練,再拿紙來!」曲無漪下令。

  「是。」

  一迭白紙再度送上桌,天香也繼續撕,手口腳並用,咬破、扯破、撕破、踩破。

  「曲練!磨墨!」

  「是。」

  「呀——」天香用力翻倒石雕牡丹花圖案的硯台,黑墨灑了滿屋子,也弄花她自個兒的嬌俏臉蛋。

  「曲練!柔毫筆!」

  「是。」

  「呀——」天香雙手握住毫筆前後端,膝頭一頂,筆身叭喳斷成兩截。

  曲無漪比她更想翻桌折筆摔硯台!

  曲練不愧是跟在曲無漪身邊多年的人,一眼看穿曲無漪也想掏鞭子打爛這棟竹舍,忙不迭出聲阻止。

  「曲爺,您別跟天香一起鬧——」

  一個失控的人就很麻煩了,不用湊一雙好嗎?

  曲無漪閉上眼,讓自己順順氣。好不容易,他的呼吸聲漸趨平靜,握住鞭子的手也終於放鬆,只是額上的青筋從一條爆增為三條。

  直到天香發作完畢,滿地狼藉,她整個人也累癱在籐椅間,桌上文房四寶已四度備齊,就等她揮毫。

  大姑娘她總算心甘情願,執毫蘸墨,飛快地在白紙上書寫,娟秀字跡如行云流水,順暢得如入無人之境,專注水瞳眨也不眨,小嘴一張一合像在喃唸著什麼,一張寫完,小手一扯,紙張往她身後飛,曲練馬上雙手去接,不敢讓未乾的墨跡弄髒弄糊,不一會兒,第二張也飛過來、第三張緊接著——

  真教人感動得想哭…看這神速,再用不了一刻就可以結束所有磨難。曲練好開心地想。

  可曲練料錯了,天香在半刻之後就將五大張白紙填得滿滿的,而且還附加了兩大張。

  「太好了!曲爺,我馬上派人送去坊刻!」這下可以趕上刻本時間了!全坊刻的匠人都等著大姑娘這幾張故事結尾呢!

  「去。」隨意揮趕曲練先去辦正事,曲無漪一張臉還是很難看。

  他痛恨極了每個月底就必須和天香上演一場激戰,他已經沒有把握下回會不會失手將天香這丫頭的頸子擰斷!

  偏偏,她是他的搖錢樹!是他的聚寶盆!是他一錯手殺掉就會立即虧損千金萬兩的生財工具!

  現在流通在金雁城、銀鳶城、銅鴆城、鐵鵬城四大城裡,最暢銷、一進書鋪就遭搶購一空的婬書《幽魂婬豔樂無窮》,就是出自這個二八年華的小姑娘——補充:任性驕縱又難以駕馭的小姑娘手裡!

  《幽魂婬豔樂無窮》原先不過單冊書籍,內容囊括精魔鬼怪神佛妖魅等等的床笫豔事,用辭大膽冶豔,搭上一章節一頁的精緻春宮畫,圖文並茂,被清流文人雅士列為不入流又污穢的放浪雜書,甚至坊間還出現了批判婬書的道學書。

  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本是被唾棄的書冊,反而因此增加了閱讀人口,後來《幽魂婬豔樂無窮》出版了續篇,首刻版在一日之內賣光,之後陸陸續續加印的本數利潤讓曲府著實進帳不少,加上到曲府書肆詢問《幽魂婬豔樂無窮》的人相當多,終於讓曲府書肆將《幽魂婬豔樂無窮》列為主要財源之一,開始以春夏秋冬、十二生肖、二十四節氣為副標大量續集問世。

  只要書出了,就是大賣大賺。

  一切聽來是多麼美好呀——

  一切想來是多麼喜悅呀——

  錯!

  他受夠了天香每月截稿日的耍潑耍賴!

  她難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著她寫完,等著泥活字印刷製版、等著後續所有印書、裝書、系書及鋪書工作!

  偏偏她每回都得來上這樣一段折騰,明明是她在磨人,卻老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好似他多壓榨她、欺陵她。

  他曾氣憤到準備放棄天香的手稿,改而為其他乖巧聽話的文人買入同類型的婬稿,但銷售就是不如《幽魂婬豔樂無窮》好,寫出來的味兒不夠,即使是模仿天香的筆風,還是不對胃口,他不得已,只能回頭繼續忍耐天香的怪脾性。

  瞧,她吵鬧完之後,乖得像只睡貓,瞳鈴眼眸看著自己發顫的右手,陷入痴呆。

  「我…寫完了耶…」小嘴咿咿呀呀發出含糊的聲音,方才摔硯台的激烈動作讓她的簪花雙髻散了半邊,珠花垮垮地勾著凌亂青絲,那副模樣像是被徹徹底底踐踏過,黑墨點點的污黑小臉終於咧開笑「我寫完了耶——」

  她從籐椅上跳起來,撲進曲無漪的胸口又磨又蹭。

  「曲爺,我寫完了!我寫完了!我寫完了!」她拉著他的雙手,在滿地混亂裡轉圈飛舞,快樂得像遊戲花叢的天真粉蝶,不時發出銀鈴輕笑。

  她荳蔻的臉孔相當出色,雖然脂粉未施、朱紅未點,仍是漂亮得猶似原石,斂蘊其間的光彩耀眼逼人,再過些年,會是朵令人驚豔的美麗牡丹花。

  曲無漪臉色難看,但仍是讓天香繞著轉了幾圈。他小心地告誡自己,就算現在心頭有多火,也不許太用力拗斷她的右手,因為那是她渾身上下最有用的地方。

  終於,她甘心放過他,雙掌拍開窗扇,誇張地大口吸氣。

  「呀,空氣好清新呀——鳥語花香、百花齊放,人生如此,夫復何求?當是死而無憾。放眼望去,桃花林間儘是春色…我寫完了!」最後那句話,她是圈著嘴朝外頭嘶嚷。前頭的虛吟都是廢言,只為了強調她寫完的心境。

  「你別忘了過幾天就要開始動筆,別老是等到月底才哭哭鬧鬧。」曲無漪好不容易捺著性子對她說話。

  天香隨意揮揮手,擺明在敷衍,粉唇哼著小曲兒,將他的話當耳邊風,搖頭晃腦地賞風景。

  曲無漪青筋再浮生,他明白要擰死這個小女孩有多容易,只要十指一收緊,聽到「?嚓」聲,就知道她那條細頸已被折斷,天下禍害又少一隻!

  他好想——好想——

  右手朝她後頸伸過去,火紅的眼滿意看著五指逼近她。

  再一些些…再一些些…再一些些就可以拈除她,從今以後他不用每月瀕臨暴怒邊緣,將自己氣到不行!

  再一些些…

  剛送完手稿的曲練一回來,就瞧見主子一掌要將曲府的「暴利來源」捏死,他忙右手一扣,牢握住主子的手腕,一邊嚷著「主子,不可以!」一邊將曲無漪拖出竹舍,一邊忙不迭將竹舍門給關起來,省得主子看到天香悠哉的背影,會忍不住再衝進去殺人。

  一直到了桃花林的小徑上,曲無漪才甩開曲練的手,此時他的情緒已經平復,只剩下雙眼裡還殘存一些火光。

  「曲練,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曲無漪開口,才發現自己從方才就將牙根咬得死緊,至今仍隱隱泛疼。

  「屬下知道。」事實上,主子的耐心早就超出他的預料,他還以為主子會在更早之前就對天香下手…能忍到現在,是主子的自制力驚人。

  曲無漪濃重地吐納「你去找一個人來盯她!找一個能容忍她這麼怪癖、能容忍她跪在地上哭鬧也不會軟下心腸、能容忍她又耙又捉又踹又踢而不會一把掐死她的人來盯她!」說到後來,他變成用吼的!商賈文雅的臉孔猙獰起來,眉宇間的暴戾盡展無遺。

  雖然他懷疑世上是否有這種人存在,但是他絕對、絕對不要再踏進竹舍一步!

  再一次!只要再一次,他一定會錯手結束天香的年輕生命!管那丫頭代表的是多少迭金磚砌出來的寶貝,照殺不誤!

  「是,屬下盡快去找。」

  唉,這可是今年主子派給他,最困難的一項工作了。

  有這樣的人存在嗎?

  鹿玉堂從踏進銀鳶城開始,已經數不清聽到多少穿插著《幽魂婬豔樂無窮》這名兒的句子。像是餐館吃飯,尋常人的招呼是「吃飽了沒?」在銀鳶城裡問的卻是:你看過《幽魂婬豔樂無窮》了沒?

  他並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但現在說不好奇是騙人的。

  「客倌,您是外地來的吧?」客棧小二很熱忱地上前招呼他。「來壺銀鳶城的特產香片吧?小的再替您上些熱菜白飯,給你填填胃。」

  「嗯。」他只消點頭,而不用費神去詢問菜色,這種熱絡的客棧他喜歡,省了很多麻煩。

  小二先替他添茶。

  「客倌,您看過《幽魂婬豔樂無窮》了嗎?」這句話的意義等同於「客倌,您好。」

  「沒有。」

  「出城時可別忘了買本回去,一路上不僅能消磨時間,還可以當饋禮帶回家鄉送人呢,包管搶手。據說銅鴆城週遭的山賊也專向路人搶這書哩。」送禮自用兩相宜。

  「這書到底是寫些什麼?」鹿玉堂覷見鄰桌有兩名書生各別手執藍皮書封,上頭正烙著《幽魂婬豔樂無窮》七個大字,兩人看得眼也舍不得眨,其中一個還以草紙捲成團,塞住一對鼻孔。

  小二明顯怔了會,笑容馬上轉為曖昧「這我也說不清,客倌還是要自個兒瞧過才有趣。」接著就是捂嘴在笑,笑得鹿玉堂皺眉。

  神秘兮兮的。

  鹿玉堂端著茶杯,心裡越來越好奇,決定等會兒也去買一本來瞧瞧。雖然他一直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但是,真好奇…

  「並桌坐好嗎?」嬌滴滴的女嗓輕快地問,才正勾回了鹿玉堂望街的目光,暖綠色的身子已經拉開他對面的長凳一古腦坐下來,緊接著半個桌面上放滿了書,一迭一迭像小山似的。

  書山擋住了女嗓的容貌,鹿玉堂不斷聽到好聽的聲音在喊熱喊累,然而那塊書牆就是區隔了兩人。

  鹿玉堂並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再三強調——所以他對於書牆之後的人全然沒有興趣,只是…他又好奇起來,這麼悅耳的嗓,讓人不由得細聽。

  「小姑娘,二樓有雅座,需不需要替您換個位?」小二又咚咚咚跑過來。

  「不用不用,叫我把這些書再扛上二樓,我還情願坐在客棧門檻吃吃就好。我要湯麵,大碗一些、辣些,還要顆蛋,直接打在面上,生的熟的無所謂,再給我一碗涼茶,嗯…」她拿出小錢袋數了數。積蓄都花在桌上一迭迭書山上,翻不出幾文錢,沒辦法再加點小菜。「就這樣好了。」

  鹿玉堂低頭望著桌下——不是因為他想從桌下偷覷對面的姑娘,而是他的腳被某樣東西甩到,像是有人無心碰了碰他。

  這一瞧,瞧見了有只繡花鞋掉到他衣襬下緣附近,而脫了繡花鞋的蓮足正盲目在尋找它的下落,彷彿瞎子摸象般地在地板上踩踩蹬蹬,他不著痕跡地將繡花鞋踢挪到蓮足能碰著的地方,讓同桌的姑娘能找到被她一腳踢甩開來的繡鞋。

  「找到了。」書牆另端有滿足的咕噥。

  鹿玉堂第四次說明自己絕不是個好奇心強烈的人,會再低頭看桌下,是因為那雙蓮足將另一隻繡花鞋也褪下,一對繡鞋整齊地擺在一旁,僅著淺綠色襪套的腳丫子小巧得不及他手掌大,讓他估量起她的身高…想必是嬌小的姑娘,否則也不會讓迭成山的書給掩得只瞧得到她青絲間鑲飾的珠花。

  「來,客倌您的香片、熱菜及白飯。美姑娘您的涼茶及加蛋湯麵,慢用。」小二同時替兩人上完菜,躬身退場,繼續招呼其他上門的客人。

  鹿玉堂的注意力從桌下移回桌上,開始填飽肚子,書山後,有唏唏蘇蘇的吃麵聲,兩人也沒多做交談。反正客棧裡儘是喧嘩吵鬧,也不差他們兩人,聽著別人聊天道地也不失為用餐時打發無聊的樂事。

  眾人的話題自然都離不開銀鳶城近日大事,《幽魂婬豔樂無窮》的問世。

  「聽說這回是**青蛙精與和尚哩…」

  「你瞧了那段水中燕好嗎?嘖嘖嘖,想來『如意君』必定曾與女人在水裡實際嘗過那滋味,否則如何能寫出如此羶色的文字?」那段文字讓人瞧得心癢難耐,當晚決定找池活泉或河流,也和女人來試試。

  「我倒覺得『如意君』說不定是名性好漁色、流連於青樓坊間的婬人,這種書有何觀賞價值!我王某人不屑之!」義憤填膺地拍桌——可惜的是,寬袖裡掉出一本剛出爐的《幽魂婬豔樂無窮》,換來眾人的唾棄!

  想看就正大光明看,不要嘴裡罵,背地裡又比誰都熱中,偽君子!

  書牆後傳來嬌俏女嗓的掩嘴輕笑,吃麵的聲音停下來,似乎認真聽起週遭的討論。

  一屋子的人對《幽魂婬豔樂無窮》一書有褒有貶,褒者讚不絕口,貶者視若敝屣,看書人自有觀書感,有人為爭論而吵得面紅耳赤,但說穿了,不就是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像右手邊的文人公子哥不愛,那就甭看,別邊看邊氣壞自個兒身子;左手邊的長工小哥極愛,那就謝謝支持,吵成這樣似乎也沒啥幫助,愛的人還是愛,不愛的人還是不愛,何苦呢?

  忽地,鹿玉堂眼前那迭書山從中分開,對面的小姑娘在書裡尋找著能書寫的紙,好不容易拿了本雜記,再從懷中掏出毫筆,用舌尖舔了舔,飛快在書裡空白處寫了什麼,不時停筆靜聽,又垂頭疾書。

  鹿玉堂瞧清楚她的容貌,並無驚豔,彷彿他早就料到那樣的嬌音應該來自於這模樣的姑娘。

  她巴掌大的臉上有迷人的笑容,眸子清靈得毫無雜質,執筆的右手沒停。

  直到她覺得聽夠了,才收起書和筆,將還剩七分的湯麵小口小口吃完,最後灌下涼茶——雖然不覺得飽,但至少不餓了,其餘的,等回家再塞甜品糕點好了。

  「會帳。」她招來店小二。

  「湯麵十五文,蛋兩文,涼茶一文,共十八文,謝謝美姑娘。」小二報出總金額。

  「十八文…」她在錢袋裡算了數,一枚一枚掏出來。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咦?十六、十七…

  唔?

  整個錢袋翻過來,第十八文錢就是不出來,她探指去摳,錢袋仍是空空如也。

  她明明有算好的!十八文錢剛剛好,一個也不差呀!怎麼會少一文?

  掉了嗎?掉在地上了嗎?

  她彎身在桌下找,還動手拍開鹿玉堂的腳「讓一讓,我掉了錢…唔?咦?呀?」

  桌下傳來支支吾吾的聲音,鹿玉堂的腳也被趕到左邊、再趕往右邊,更過分的要他騰空舉起——

  找不到。

  她找不到一文錢。

  鹿玉堂的衣襬被扯了扯,他低頭,看見漂亮的小臉蛋在桌下仰頭看他。

  「公子,跟你借一文錢好嗎?」她小小聲說,不想讓小二聽到。「我用桌上一本書當給你,等我回去拿錢再贖回來,就當一文,好不?」

  「不用。」

  她腦袋上方傳來一文錢落在桌面的聲音,以及店小二快快樂樂收走十八文錢的輕快道謝聲。

  她探出頭,危機解除。

  「公子,謝謝你。喏,你自己挑一本書,我到時再拿錢來贖。」她指指桌上的書山,要他自己挑順眼的拿。

  「我說不用了,區區一文罷了。」

  「我不欠人情。不然…」她在書堆裡找了找「這本就當我一點心意吧。」

  《幽魂婬豔樂無窮》。

  「你看這種書嗎?」她問。

  他搖頭,然後補上「但我正準備去買。」似乎不讀過此書就不算來過銀鳶城,他不排斥入境隨俗。

  「那正好,就用它抵一文錢。」她眯眸笑了,墨石般的圓瞳俏皮地彎起來。

  「我將差額補給你,這本書就當賣給我。」他也能省掉特別上書鋪去買書的麻煩事。

  「我送你好了。」她揮揮手,表示不用客氣。

  「我不欠人情。」他說出和她同樣的話。

  「反正這本也是別人給我的,我沒花銀子買。再說如果能讓更多的人看,對書才最幸福的事。要是你覺得書好看,要收藏或是要介紹給更多人都好;若不合你胃口,就轉送給想要的人吧。」

  「這本書要多少銀兩?」鹿玉堂堅持一問。

  她扇似的長睫搧了搧,還想再說服他,但他的表情寫著不容更改的決心,一時之間,讓她有種…無法違逆的錯覺。

  這個男人是長得嚴肅了一些,但是不兇殘,剛正不阿的臉上鑲著炯炯有神的眼,看人時像要直透人心,不給人隱藏欺騙的機會,彷彿被他一眼掃來,就要全盤托出自己從小到大干了哪些壞事、偷了哪個瓜棚底下的瓜、又拿爆竹去偷炸過哪戶家裡的小黑狗…

  她偏著腦袋,心裡還在覺得自己突生的想法突兀而新奇,他卻先喚來小二,乾脆自己問清《幽魂婬豔樂無窮》的書價。

  他掏出乾乾扁扁的錢囊,卻湊不足買一本書的銀兩,黝黑的臉泛起窘態。

  她當然看出他神情所代表的意思,加上他衣著樸素到看得出來他是賺勞力錢的粗漢子,溫飽才是重點,買書對他而言,或許是浪費好幾頓飯菜錢的奢侈事。

  她甜甜一笑「我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拿你要付給我的書額差價當俸酬,再請你做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你替我把這些書搬回家,工資就讓你賺。」這樣他就不用掏錢出來,等於只花一文錢就買到值十幾兩的書——而且還是原作者的親筆畫押呢——誰也不欠誰。

  這確實是個彼此都不吃虧的好提議,他點頭接受。

  「好,那我等你吃飽。」她不吵他吃飯,拿了本書,埋頭其間,自得其樂地打發等人的時間。

  鹿玉堂望著手裡被塞來的藍皮婬書,書末頁微微翻掀起,空白處繪了朵生動鮮活的粉色壯丹,一旁提著漂亮柔雅的字跡——

  國色天香。


第二章

  天香這些天都趴在窗櫺邊發呆,望著藍藍的天際。

  俗話說,一刻千金,她這般舉止不知浪費了多少銀兩,看得曲練都想求這姑奶奶把時間用在寫稿上。

  他也真的開口了,卻得到讓他振奮的答案。

  天香說,她前幾日遇到一個讓她無法反抗的男人,不知怎地,連著好幾天滿腦子都是他跑過來跑過去…

  曲練聞言如獲至寶!

  一個能壓制住天香的男人!這不正是主子命令他找的人嗎?

  他繼續將望天數云的天香扳回面前,死命挖出那男人的名字,天香搖搖頭,嘀咕著她也想知道,他不放棄,進而問出男人的外貌特徵,馬上派出大批人馬在銀鳶城搜尋男人的下落。

  以曲府在銀鳶城幾乎等同於土皇帝的權勢,不過是個男人,要找來何其容易,第一天曲府大堂前就逮來了百來名完全符合天香形容的人,逐個刪除,結果百來名全數剔除,第二天又再來六十七人,六十七個也不是,找了四天,終於在燠熱的采銀礦坑裡找到了鹿玉堂。

  銀鳶城產銀,銀脈礦藏豐富,為了採集礁砂,銀礦場需要大批壯漢,加上給的日薪不低,靠勞力賺錢不失為好選擇,鹿玉堂就是打定了主意在銀鳶城先攢些路錢,到下一城鎮才不至於拮据。

  只是銀鳶城的過客,卻被人從二十丈深的礦坑裡挖出來,鹿玉堂當然驚訝,被請入曲府後才發覺這正是他日前抱著成迭的書送美姑娘回來的豪邸,只不過那日他與美姑娘是繞到府後小側門——她說她在府裡的身份是不能走大門的——今天則是從朱紅正門被恭請進府。

  難道與美姑娘有關?是她差人來尋他的?

  進到正堂,坐在中央主位的,卻不是那日遇見的美姑娘,而是個男人。

  「就是他嗎?」曲無漪放下人參茶,鷹眸直視鹿玉堂。

  「他最符合所有的條件。」

  「嗯。」曲無漪將他從頭到腳打量過「遇見天香的男人,就是你?」

  天香?

  鹿玉堂腦子裡馬上浮現那本《幽魂婬豔樂無窮》的末頁,上頭的墨繪牡丹及「國色天香」四個提字。

  原來那代表著她的名字?

  曲無漪看到鹿玉堂的表情,十成十篤定他就是他們要找的男人。

  「你不是銀鳶城的人。打哪來的?」曲無漪支頤問。

  「你請我過府,應該先告知用意,而非莫名其妙詢問我的來歷。」鹿玉堂淡道。

  「爽快。一個月五十兩月俸,聘請你伺候天香那丫頭。」要聽來意,曲無漪也不拐彎,直言回答。

  找他一個大男人來伺候一個姑娘?若不是對方表情認真,他會當他在說笑。

  「在下並無打算在銀鳶城久留,你的抬愛我心領了。再者,伺候姑娘家這類事,由婢女來做會妥當許多。」他還在尋找想長期落腳的地方,在找著之前,他會一直流浪下去。

  「如果一般婢女伺候得來,我還需要花如此高的月俸聘你嗎?」曲無漪擰著眉峰,說到「伺候」就咬牙切齒。「一百兩,供吃供住供伙食!這麼好條件,你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他看看鹿玉堂一身泥黑,臂上及臉上都掛著熱汗,靠勞力一月能攢幾兩碎銀?他給的價錢,是鹿玉堂挖礦挖整年也攢不來的。

  「我沒有要在銀鳶城久留。」鹿玉堂重申,語氣固執。

  「你一定要留下來。我曲無漪招不到的人,我保證沒人敢用。你只要踏出我曲府一步,就要有餓死的打算。」曲無漪面容狠獰,口氣森冷,他一想到若無法留下鹿玉堂,那麼這個月底,他勢必得再親自押著天香寫稿,再讓天香玩那些橋段——抱著他的腿擦眼淚擦鼻涕,任性摔桌踹凳子——他就覺得難以吞忍!

  鹿玉堂並不受威逼。他都說了不在銀鳶城久留,又何需在乎銀鳶城容不下他?

  曲無漪看穿鹿玉堂沒說出口的拒絕,他也不打算和鹿玉堂糾纏或費舌說服,想用最有效的方法留下人。

  「曲練,打斷他的腿,要是他還想爬出去,連手也廢了,只要留下他一條命就足夠。」血腥話說起來像家常便飯。

  「主子,這會不會太狠了…」曲練覺得有話可以好好說嘛。

  「你是要等月底眼睜睜看我怒急攻心,失手一掌劈碎天香的腦袋,還是拿他的手腳來換那丫頭的小命?」曲無漪讓曲練自個兒去思量孰輕孰重,衣袍一揮,起身走人。反正他話已說得夠清楚明白,其餘自然是交給下人去處理。

  目送任性的主子離場,曲練很想嘆氣,可是嘆氣能解決問題嗎?當然不行,主子更不允許他辦砸這事兒,否則最後被劈碎腦袋以及被斷手斷腳的慘事都會落到他曲練頭上。

  他瞧瞧鹿玉堂,很確定這男人比曲無漪好說話,遂動之以情——

  「這位公子,你與天香姑娘有過一面之緣,想必你也舍不得看天香死於非命,是不?她才十七歲,下個月滿十八,比我小了足足十歲,你忍心讓她活不到我這個歲數嗎?她正是如花燦爛的青春年華,如同窗外桃花粉嫩,美好人生連一半都還來不及享受,若因公子之故而香消玉殞,你心能安嗎?能自己悠哉的過下半輩子而不內疚嗎?」

  說之以理——

  「何況在曲府當差不是壞事,一百兩的月俸幾乎是天價。」想他一個月不過三十兩,而且還是作牛作馬。「比你辛苦在銀礦坑裡掘掘挖挖好賺,也能讓你家人過好日子,只要你有心做,曲府還能將你家鄉的父母領進府裡安養,不僅止溫飽,一百兩隻要積個十年,你就可以自己去做些生意,說不定下一個『曲爺』就換你做了。」

  脅之以威——

  「難道你真的想被打斷手腳,一輩子癱在床上,賺這一百兩,卻沒本錢花用嗎?兄弟,你算算哪個值得,聰明人要做聰明事,用雙手雙腳來賭一時之氣,很蠢呀。」說完,拿起剛剛主子沒喝完的人參茶灌下,潤喉。

  「為何非我不可?」鹿玉堂心裡對天香的身份越發好奇。她明明說自己是見不得光,為何這對主僕卻明顯對她又愛又恨,願意花大筆金錢為她聘人伺候,但又說想失手劈碎她的腦袋?

  她,到底是什麼人?

  「因為天香指名要你。」曲練也很無力。他不是故意要讓鹿玉堂面對選擇賣到曲府當下人或是手腳安在的難題,而是只有他讓天香產生了「無法反抗」的感覺,而且還老是在天香腦子裡跑來跑去,讓她將正事擺在一旁,鎮日望天發呆。俗話說,解鈴還需繫鈴人,他造就的後果當然要由他自己擔。

  「我該覺得榮幸嗎?」鹿玉堂冷笑地撇撇嘴。

  他竟然淪落到必須要「伺候」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

  想起過去的他,可不會如此狼狽——

  他搖搖頭,甩開正要竄進腦裡的回憶。他已經決定要忘掉那些,不能再拿過去和現在相提並論——過去的鹿玉堂已死,現在的鹿玉堂在等待重生。

  他清楚自己要手腳完好無缺地走出曲府是件容易的事。曲練看來雖是練家子,但充其量只是拳腳俐落了些,要攔下他絕對沒有半分勝算,真要與曲練過招,他連三成力都毋需使上。不過…他發覺自己竟在思考留在曲府的可行性。

  是那一百兩月俸的吸引?

  還是他這些日子流浪得有些倦意,想要找個地方休憩一陣子?

  抑或——

  為了那名國色天香,如同初綻牡丹的姑娘?

  鹿玉堂被曲練偷襲,抓去拇指在桌上的賣身契捺下了手印,一捺就是一年。

  他還在吃驚中,完全沒注意到曲練已經開開心心將賣身契收進懷裡,大功告成。

  鹿玉堂繼續吃驚,為那突然撲進他胸口的柔軟嬌軀。

  他跟她有熟稔到一見面就先來個擁抱嗎?

  他記得他不過替她付了一文錢,再替她抱了一迭沉沉的書籍回府罷了…

  「天香,從今兒個起,他就是來伺候你的人了,往後有什麼不滿、任性、耍潑,全朝他發作,我和主子都不會再來討苦頭吃。兄弟,人就交給你了。」雖然知道天香沒認真在聽他說話,曲練還是意思意思介紹了一下。

  嘻嘻,他還要趕緊去跟主子稟報這個好消息,順便用這張賣身契去領賞哩…

  曲練嘴咧咧在笑,腳步輕盈地奔離竹舍,補上一段「兄弟,我晚點會讓人將竹舍後頭那間房間打掃好,你就睡那兒,缺什麼的話,直接交代給下人,他們會替你轉達的。」

  「怎麼這麼巧!你找工作找上曲府了?」天香在他懷裡抬起欣喜小臉,完全是「他鄉遇故知」的口吻,讓鹿玉堂都快誤以為他是不是早八百年前就和這姑娘是青梅共竹馬,同穿一條褲長大的哥兒們。

  還不是因為你的緣故。鹿玉堂在心裡嘆著回答。真不知道是誰害他被人從礦坑裡挖出來,還害他被人暗算,押下賣身契…

  紅顏禍水,也能用在這種時候嗎?

  「曲姑娘,你先放開我。」

  「我不姓曲。我沒有姓氏,大家都叫我天香,『國色天香』的天香。」

  「你不是曲家小姐?」

  她搖頭,下顎不自覺磨蹭著他的心窩口「我只是一名孤苦伶仃,在曲府無依無靠的下人。」

  下人?曲府主子每月花一百兩找他來伺候一個下人?

  「你先放開手。」鹿玉堂將環在腰際的柔荑扳開。他不習慣與人過度接近,若非他一眼就瞧見她朝他飛撲過來,恐怕早一掌被他打飛出去了。

  「你呢你呢?你叫什麼名兒?」她乖乖聽話放開他,還是纏著問。

  「鹿玉堂。」

  「鹿玉堂。」她重複一遍,記住了。「那天賣給你的書,你讀了沒?」她突然一問。

  鹿玉堂原本就沒什麼笑容的臉龐僵了僵。

  他看過了,也嚇到了。

  他這輩子從沒想過自己會買婬書,而且還是從一個小姑娘手中買下來的。

  「那種書,不適合你看。」他迴避了她的問題,反倒教訓起她。

  「那種書?哪種書?你的口吻好像那種書很不入流。」天香撅著嘴。

  「無關入不入流,你要再大一些讀才好。」不過是乳臭未乾的小女孩,看這種婬書似乎…太超過了。

  「有多少小姑娘都偷偷買回閨房裡看,又不單只有我。」而且「那種書」還是出自她這個小姑娘之手。「好吧,不合適我看,那你看完的感想呢?」她想聽聽他對她大作的評價。

  「太過**。」他簡短有力地評斷。這種燕好野合、床笫纏綿,應當是關起房門的極私之事,說出來都嫌羞恥了,何況大剌剌付梓成冊?

  「就這樣?」天香等了很久,等不到下一個評語,不敢相信自己整個月的心血只值這四字!

  「嗯。」篤定。

  天香俏顏垮了下來,失望寫在她嫩芽似的芙容上。

  她知道要有雅量聽別人的評論,她也一直都很樂觀,要是別人的意見好,她絕對樂意改,要是別人惡意嫉妒的酸言酸語,她也能充耳不聞,當對方在放屁。可是鹿玉堂那種「一無可取,我還是想了很久才想出來『太過**』這四字評語」的模樣,她還是小小難受了一下。

  「沒有任何可以誇獎的地方?」她不死心地追問。

  鹿玉堂看她黯淡的小臉還殘存一絲絲希冀的火光,好似只要他給的答案不對,那簇小火光也會跟著被吹熄…只是他不清楚怎樣的答案才是她要的。

  「好像找不到。」他還是決定順著自己真實的想法回她。

  那本書讀完,就是弄懂了許多苟合的姿勢及技巧,其他什麼忠孝節義、孝悌友愛的大道理在上頭都找不到。

  好——大——的——打——擊——

  天香覺得青天霹靂響徹雲霄,每道閃電巨雷都直落落劈向她,每一聲都轟得她頭昏眼花…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一無可取。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根朽木。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能力、沒有本事、沒有才華,她根本就該找條白綾,再挑處風水好、氣氛佳的屋樑上吊自殺!小牡丹委靡不振,像正迎向彫零前的最後一抹晚風,做出苟延殘喘的嗚鳴。

  慘了,她這麼在乎他的話,所以受的創傷更大。

  這個打擊大到應該會讓她半年內無法執筆寫字吧…

  「你認識寫這本書的人嗎?」他好像看到她在偷擦眼淚。

  「不不不不——我不認識!」開啥玩笑!現在怎麼可以承認自己就是那本毫無優點的破書作者!不不不不,她絕不承認!絕不!

  倘若他對《幽魂婬豔樂無窮》讚不絕口,對她的文藻辭彙佩服得五體投地,好似能讀到此書,是他祖上積德,並且這輩子死而無憾,進而打算將書當成鹿家傳家之寶,一代一代傳承下去,那麼當他開口一問,她一定馬上跳出來坦承自己的身份,好讓他對她進行膜拜。可惜事與願違,她沒臉也沒膽指著自個兒的鼻尖,告訴他——書,是我寫的…

  這是文人最後殘存的尊嚴,她一定要堅守。

  「那…那本書你怎麼處置了?」一把火燒乾淨嗎?

  「收著。」書是她送的,他沒道理丟…鹿玉堂沒發現自己這想法有什麼不對,只是非常直覺認定。

  「很礙眼吧?不然…我跟你買回來?」買回來她還可以將不得他青睞的書撕個粉碎,當作讓鹿玉堂不滿意的懲罰。

  「不賣。」鹿玉堂想也不想。

  「為什麼?」不是說不好看嗎?

  「書是我的,賣與不賣由我決定。」鹿玉堂環視竹舍,小小屋裡並沒有多餘空間,但採光相當充足,暖亮的陽光自頭頂琉璃窗灑落,四面牆壁有三面半全是驚人藏書,足見屋主的愛書成痴。再過去有條通往屋後的走道,連接著其他房間。一切都是精緻佈置,他壓根不認為這裡是下人房。

  「你在曲府只是個下人?」他很懷疑。

  「嗯,我算是曲府家僕。」幫曲無漪賺銀子,算是他的下人沒錯吧。

  「他買我來伺候你。」這是下人的福祉?那麼似乎曲府主子也太寬大了。

  「他買你來伺候我?」天香很驚訝。

  「沒錯。」方才曲練不是才說過嗎?她果然完全沒聽曲練說什麼。

  「而你答應了?」天香小臉綻開笑靨「曲爺待我真好——」竟然知道她想見他,就替她找來他…嗚,曲爺,您是好人,老天爺一定會保佑您長命百歲的…

  他是沒答應,但是賣身契似乎已生效,而且還是因為她,害他捺了手印還不自覺,否則他應該有機會從曲練手中搶回賣身契…鹿玉堂遺憾地想。

  「我該伺候你些什麼?」他沒伺候過姑娘,不懂自己要做什麼。端茶洗衣還是陪她繡花兒撲蝴蝶?

  「別說什麼伺候不伺候,我在曲府沒身份沒地位,又沒爹疼沒娘愛,連想找個知心人說上兩句話都沒人理睬。你來了正好,和我做伴——先說喔,我天香是拿你當朋友看,你別給我耍那套『小姐下人』的戲碼。」天香非常認真地和他交代。她身高雖然沒他高,但是說起話來可是和他平等,沒有半分氣焰被壓倒的挫折。

  「你錯了,我可不是花錢找他來跟你作伴的。」曲無漪的聲音由遠而近,最後一聲是踹開門板的巨響,身影瀟灑入門。

  「曲練,跟他說清楚他的工作。」曲無漪走進來,自己挑了位置坐,交迭起長腿。

  「是。」曲練湊到鹿玉堂耳邊「兄弟…你千萬別和天香打出什麼好關係,這樣以後下手才能狠一點。」他先來個不清不楚的開場白。

  「下手?」鹿玉堂濃眉輕佻。

  「你應該很好奇天香在曲府的身份地位,事實上你也甭管太多,只要知道天香就像曲府裡的蠶,吐絲是她的天職,而你的任務就是哄她吐絲…這比喻你清楚嗎?要是蠶兒不吐絲,你要適時教訓她,可是又不能擰死她,明白嗎?」曲練續道。

  「完全不清楚,完全不明白。」

  「總之,就是要你監督這丫頭,要她每天都乖乖認真工作,她若不從,你可以揍她,但是不能揍死她,懂嗎?」曲無漪的補充就簡單扼要多了。

  原來這對姓曲的主僕是這樣欺陵她的?

  難怪她說她在曲府沒身份沒地位,又見不得光。

  「你之前明明說是要伺候她,而非凌虐。」鹿玉堂冷凝了臉龐。

  「只要她聽話,沒半點拿喬,你當然毋需凌虐她;相反的,你要是有一絲絲怠慢她,我還會怪你失職。反之,若這丫頭耍任性耍脾氣,讓大夥為了她的驕恣而誤事,你就得拿出鐵腕手段,讓這丫頭嘗嘗苦頭!」曲無漪合起扇子,朝桌上敲,彰示他說的「苦頭」絕不只是罵她兩句這麼容易。

  「曲爺,原來你打的是這壞主意!」天香跺跺腳。她還以為曲爺是體恤她辛苦工作又乖巧認真,才找來鹿玉堂陪她…沒想到他這麼惡劣!

  「所以從今天起,你要吵要鬧就朝他身上發洩,我只管你月底交出一整迭紙,交不出來,我就找他討,因為你的偷懶就等同於他的失職。必要時…」曲無漪沉沉低笑,扇柄揚起天香的下顎,讓她的耳朵自己湊到他嘴邊,用兩人才聽到的音量輕聲說——因為他聲音越輕,就代表他的威脅越重——「少一張,我就抽他一鞭。不知道他能挨我多少鞭?」

  她少寫一張,鹿玉堂就要替她挨鞭子!

  這太過分了!曲爺哪次看過她月底乖乖交稿的!她一定會拖呀!那不是表示鹿玉堂就會挨打——

  「你——你好壞!」天香忘了不到半刻前,她還在心裡誇他是好人,祝他長命百歲。

  她是笨蛋!是笨蛋!

  「只要能榨出稿子,我不介意讓你吠兩聲。」反正他也不覺得痛。

  呀,重擔放下來的感覺真輕鬆…

  「我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呀!」她太瞭解自己了!

  「為了他,你就試試你不能做到會有什麼下場。」曲無漪一眼掃向鹿玉堂,意味深遠地再轉回天香,獰笑裡有滿滿的勝利快意。

  受盡了讓天香氣到嘔血的鳥氣,這回總算扳回一城。

  「我…」天香看見曲無漪腰間的長鞭,雖然她從沒見他使用過,但她也相信曲無漪是說到做到的狠角色。他平時待她不錯,是因為她有利用價值;他不會實質傷害她,但不代表他不會對鹿玉堂心狠手辣。

  尤其她也心知肚明,曲無漪忍她很久了。

  可他怎麼可以把對她的憤恨遷怒到鹿玉堂身上!

  天香憂心忡忡地望著鹿玉堂,強烈的保護欲油然而生。

  她將「做不到」這三個字嚥回喉頭。如果她真的對曲爺說做不到,說不定火辣辣的一鞭馬上賞向鹿玉堂——他看起來不虛弱,可不代表挨了鞭子不會痛。

  不行,她要保護他。

  一定不讓人動他一根寒毛。

  要傷鹿玉堂,得先踩過她天香的屍體!


第三章

  鹿玉堂和天香的房間只隔了一面薄壁,竹舍裡就住著孤男寡女,讓他原本心裡還猜測天香是曲無漪的寵婢這念頭隨即煙消云散。

  沒有一個男人能容許自己的女人和另一個男人獨處一室。

  不過,區區一個下人究竟在替曲府做啥大事,重要到非讓曲無漪聘他來…督促她?

  有些疑惑、有些不解,還有很多的好奇…

  怎麼又是「好奇」?他這幾日內,似乎已經將他這輩子的好奇心用罄。

  「好奇是忌諱,我不是老這樣教人嗎?怎麼自己反而違背了這些?」鹿玉堂自嘲一笑,揚起的薄唇沒有太濃烈的笑意,不過是彎起嘴角罷了。

  他將曲練差人到他暫住的小客棧房裡收拾來的行李簡略整理,一隻暗色布包就是他所有的家當,再多也沒有了。

  布包打開,幾套乾淨但老舊的衣袍鞋襪平放在木櫃裡,幾顆啃了數日的硬饅頭則擱桌上,攢了幾兩碎銀的錢囊也隨手拋在軟榻,最後剩下的,是那日她以一文錢賣給他的書。

  他從不將累贅留在身邊,只要是沒用的東西,一丟了事,而這本書絕對應該被列入累贅之流,在他讀畢後就該隨手放入巷弄裡任何一名乞丐的碗裡,讓他們代他處置這等雜物。

  可是…

  他留下了它。幾回想扔掉,翻到末頁的墨繪牡丹,就想起了她的笑臉,他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將那眉那眼全烙得很清楚,想著想著,這本書也就這麼跟了他數日。

  他盤腳坐在床上,翻著《幽魂婬豔樂無窮》,心思不在字裡行間,只忖度著書留在他身邊的主因,也思考著他又為什麼願意留在曲府…

  他不應該停下腳步,應該要一直往前走,走得越遠越好,即使這裡已經遠在千里之外,但還不夠,還不夠遠,他必須逃到沒有人發現的地方,銀鳶城不是落腳地,這裡太熱鬧、太繁華、太…格格不入。

  或許,他能趁著夜闌人靜,在不驚擾任何人的情況下翻牆離開,至於賣身契,那種玩意兒他根本不看在眼裡,反正他這種「背叛者」背叛主子也不是頭一回,再添一次又何妨?

  鹿玉堂似乎打定主意,將方才從布包裡拿出來的東西再次收回,手裡那本《幽魂婬豔樂無窮》…則是掙扎片刻後,留在桌上。

  「離開這裡吧,多待無益。」他沒有想要留在天香身邊的念頭,真的…沒有。

  鹿玉堂突地冷笑,自語了起來。

  「真的,沒有?」

  說謊。

  怎麼可能沒有?若沒有,絕對不可能有人能留下他,即便是曲無漪的暴力威嚇也不能。

  要動粗,他鹿玉堂不是省油的燈,就算百來個大內高手都不見得能與他打成平手,何況區區一個曲府?

  可是他沒有走。不僅沒走,還留下來和天香共進了一頓晚餐,讓她淨朝他碗裡招呼魚呀肉的,生怕他餓著,她自己反倒沒吃什麼。她那時因為忙碌挾菜而汗濕的小臉,閃閃發亮,粉撲撲的雙頰彷彿上了胭脂。

  如果他留了下來,往後要見著她這副模樣,不是難事吧?

  鹿玉堂沒發覺自己解開了布包的繩結,將衣物什麼的又全拿出來擺在櫃上桌上,等他回神,他又拿回《幽魂婬豔樂無窮》坐在床沿發楞。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這…」他為自己的反常失笑。

  該留下嗎?

  或許…老天爺是這個意思?

  該留下吧。

  可能…他心裡是這麼想的?

  「唉…」

  幽幽淺淺的輕嘆,在寂夜裡並不清晰,但沒逃過鹿玉堂的耳朵。他擱下書,放輕腳步打開房門,眸子在闐暗裡毫不受阻,他沉穩而謹慎地搜尋嘆息聲的來源——實際上也毋需花費太多心神去尋,因為源源不絕發出哀嘆的身影正透著搖曳燭火,投射在牆面上。

  他不用猜測,也知道那單薄的身子屬誰所有。

  這竹舍除他之外,另一個人就是天香了。

  她披散著及腰長發,發上無任何贅飾珠花,身上也只披著外袍,外袍之下是平常不輕易曝露在外的貼身藕絲衫,長度不過及膝,兩條白玉般纖美的腿兒在桌下若隱若現。

  她正苦惱地趴在桌前,兩盞燭火將她那方天地照得明亮,她執著筆,在塗塗寫寫些什麼,不時發出哀嗚,像只迷路的小貓,可憐兮兮的。

  「還不休憩?」他突然出聲,嚇到了天香,她幾乎整個人跳起來,凳子一傾,若非鹿玉堂一掌壓住她的肩頭,恐怕她就得摔上好大一跤。

  「你…」天香手忙腳亂地將滿桌子的紙張攏到自己面前,用雙臂擋住他的視線,不敢讓他發現她正在趕寫稿子,緊張地咽咽**,擠出粉飾太平的甜笑。

  「你怎麼還沒睡?床不舒適嗎?」

  「你又在忙什麼?」

  「我、我在寫家書。」她幹笑。她沒忘記他對她的文稿沒有任何喜好,絕不會自取其辱地告訴他,她正在熬夜趕稿——天知道她爹娘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戶人家去了,寫家書給誰看呀?

  整整十來張的家書?真是個孝順的好女兒。鹿玉堂唇邊有戲謔的笑。

  「三更天寫家書?」他挑起濃眉,讓天香心虛低頭。

  他那種表情會讓她有自首坦白的慾望…

  「是、是呀,平常太忙了,只、只能掙出一點點寶貴的時間捎信回家報平安。你趕緊去睡,熬夜不好呢,明天精神會很差,快去快去,晚安。」她像叫狗似的,還空出小手驅趕他。

  鹿玉堂直覺知道,她在寫的絕不是單純家書。寫家書要字字血淚,邊寫邊哭,泣訴在曲府慘遭人欺陵壓榨的慘樣才是。

  「我也正想寫封家書回家報平安,若不介意,借我一張抄抄。」他拉來張凳,坐在她對面。

  「不可以!呃…」反應太激烈,她忙陪笑修正「我寫的都是罵主子的混話,你別瞧…如果你要寫家書,我唸給你抄?」她分了一張白紙給他,也替他將毫筆蘸上墨,恭敬地遞到他面前,清清嗓,準備念段文情並茂、感人肺腑,讓遠在他鄉的親人讀了會起疙瘩的家書。

  「我抄我的,你繼續寫你的家書就好,別因為我而打斷你。」他很堅持要看她寫了些什麼。

  「不、不行,我還在信裡跟我娘問了些女孩子家的私密事,你、你不可以看——」她正好寫到虎精一口一口撕開姑娘家的袍子,用舌頭舔洗著姑娘家胸前脆弱而豔紅的小花蕾,姑娘家喘吁吁地掙扎卻又矛盾享受,細腿間的**正潺潺淌著晶瑩剔透的——

  不行,這種文字讓他看到的話,他一定…一定會唾棄她的**!

  「原來如此。」這個推諉之詞很好,讓他沒理由再逼她,否則就失了風度。

  「是…是呀。」天香流了滿額的冷汗,將擬好的初稿折好,抱在胸口。

  「你不繼續寫了?」

  「呃…我、我每天都會寫一部分今兒個發生的雞毛蒜皮事給家人瞧,今天的事已經寫完了,其他的,就等明天再寫好了。」今天進度差不多了,可以休息一下。

  確定初稿不會被他瞧見後,她執起墨條在硯上轉磨「好了,現在輪到替你寫家書了。你家裡有些什麼人?要寫給爹娘或是兄弟…還是,你家鄉有妻兒了?」

  對喔!她怎麼一直沒想到這層?以他的外貌來推測,他已是個成熟的男人,一般人在這年歲老早就娶妻生子,說不定他也一樣——

  「我無爹無娘,無妻無子,兄弟姊妹…也沒有。」最後的停頓顯得有些遲疑。

  天香不知道自己聽到他無妻無子時,心裡頭綻放開來的欣喜到底是什麼,只覺得…有些開心、有些忍不住想笑。

  「那你家書是要寫給誰的?」她偏著小腦袋問。

  「我是很想寫給一些人,不過只怕他們連瞧也不瞧就將家書撕爛。」

  「你這麼不討人喜歡嗎?」她…還滿喜歡他的呀。

  「對。」他承認得很乾脆。

  天香擱下墨條,不磨了。「我也不怎麼討人喜歡,我們兩個真像。」她咯咯在笑「曲爺常常說想掐死我,曲練也老是對著我嘆氣,光瞧他們的神情就知道,我在他們眼中有多棘手。」

  「你不是還有親人?」

  「有呀,我有一個好疼我好疼我的娘呢。雖然她已經——」天香趕緊噤聲,她要是再說下去,熬夜寫家書的謊言就要被戳破了。「已經沒在我身邊照顧我,可是我很想念她,常常一個人工作累了,就望著月兒說話給她聽哩。」

  「你在曲府的工作是什麼?」

  該糟,一個謊言之後,又要再編織另一個。

  「我…在幫主子抄寫一些東西。」嗚,她不想騙他的…可是比起被他發現她是《幽魂婬豔樂無窮》作者時的鄙視,她還是不自禁說了謊。

  「主子何不用我一百兩的月俸多聘些人來幫著抄?你就不用一個人這麼辛苦。」他佯裝體貼,實際上還是想探些端倪。

  嗚,他人真好,還替她想呢。「因為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一定要我抄才行…」她一定會發奮圖強,絕對在曲爺的要求之下將下一本寫出來,說什麼也不讓曲爺有機會對他賞鞭子。

  「我口風很緊,你若願信任我的話,我可以替你分擔些。」他還是很好奇她徹夜在寫些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好想告訴他…天香粉唇蠕了蠕,實話就咬在牙關,只消舌尖一頂,就會對他坦白。

  可是想起他的評語,話又怯生生嚥回去了。

  「你不用這麼辛苦,你只要等著賺一百兩月俸就好,這種累人事我來就行了。」真好賺,只要守著她就有薪酬,哪像她,字字句句都是勞力錢…唉,罷了,不自怨自艾,誰教她自個兒也喜歡這份差事。

  「你抄書的薪酬是多少?」

  「還過得去。不過得抄完一整本書才能領,有時幾個月抄不出來,就沒有錢領…」她最慘曾有一年半擠不出一本稿,那段日子裡要不是吃喝全賴曲爺,她可能真會餓死。

  唉,真要說起這份差事,滿肚子苦水。

  慘淡的小臉因為燭火的搖曳而更添加了讓人疼惜的沮喪,鹿玉堂心一抽緊,莫名的情愫竟然在鞭笞著他…原來她真是名可憐的下人,在曲無漪的壓榨威逼之下過著辛苦的日子,鎮日替曲無漪抄書到三更夜半還不得就寢,粉嫩的眼窩下浮現淡淡的黑影,而曲無漪還要他監督她工作,就是非得將她最後一分力氣也榨盡——

  「你去睡覺。」鹿玉堂倏地趕她進房。

  「呀?」不是還在閒聊嗎?

  「馬上去睡。」他抽走她懷裡的手稿,不容她反抗地半推著嬌小身軀回到她自個兒的榻上。

  「那些稿子——」

  「不許再寫了,明天再抄。」

  天香見他將手稿放進她房裡的書架上,並沒有要去讀它的意思,她才安下心來,也不去搶了,省得教他懷疑。

  「可是我還沒收拾好桌子,我也得擦個手…」她滿手都難免沾到黑墨。

  「我去打水,桌子我收,你回榻上去睡。」他分派好工作,勞力事全由他扛,她只要負責躺平就好。

  「喔…」天香再偷瞄他一眼,看他真的走出去打水,沒動那堆手稿。

  天香將肩上的外袍褪下,這才發覺自己剛剛就是用這副衣衫不整的模樣和他聊著,別說藕絲衫的前襟還開了個大叉口,隱約露出她素色的小兜兒,連下襬都蓋不住她的腿,就這麼讓人瞧光光。

  「呀呀…都忘了他從今天起就跟我一塊住了,還拿著以往夜裡趕稿的邋遢樣面對他,真羞人。」她鑽進被窩裡,讓被窩裡的寒意給逗了個哆嗦,蹭蹭腳丫子,等待被窩變暖。「要是在我的書裡,男人瞧見姑娘家這嬌樣,早就撲上來了,哪還像他,正襟危坐的。」想起來就想笑。

  呀呀,她在想什麼呀?難道她希望他像頭禽獸,見她露出小腿頸骨,就擦涎眯眼地跳撲過來,將她壓按在身下使壞嗎?

  書是書,現實可是現實,若他真是這麼邪佞的人,就算她被他欺負了去,半夜也會趁他睡熟,拿把刀將他的禍根給閹掉!絕不會像書裡的姑娘,在暴力強迫下還能得到歡愉,太匪夷所思了些。

  即使她的房門沒關,鹿玉堂還是在她的門扉上敲了敲,確定得到她的注意後才跨進她的閨房,先將桌上的燭火點燃。

  她要從榻上起身,他卻阻止了她。「將手伸出來就好。」

  她照做,將手遞給他,他擰乾布巾,先從她的右手擦起。

  「水是溫的耶…」

  不要怪天香大驚小怪,三更天裡,要打盆熱水多難,得先到柴房去拿柴,若沒有劈好的,還得自己舉斧頭劈——上回她差點把自己的腳趾頭給劈斷四根——拿完柴,還得摸黑到廚房去生火煮水…這麼高難度的工作,就得花掉她整整一夜的時間,還不一定生得了火,往往最後都是她被煙嗆得滿臉眼淚鼻涕,直接拿冷冰冰的井水胡亂搓洗了事,不僅一夜沒能好睡,還白忙了功夫。

  沒想到現在替她拭手的布巾竟然這麼溫暖…

  鹿玉堂只是笑,仔細替她將指節的黑墨都擦乾淨。她的手上有長期書寫的厚繭,但是指形相當修長而漂亮。

  「你上哪去提的溫水?」她好奇地問。

  「我燒的。」當然是用渾厚的內力。他擦完右手,換左手。

  「哪有這麼快?」還要劈柴燒水呀!

  「我生火功力好。」

  「真好,那以後我每晚都有溫水可以洗手了。」

  「以後你只許抄書抄到戌時,戌時一到,我會將屋子裡的燭火都熄掉,你就準時上床休憩。」

  「呀?」天香楞住,好半晌才回魂「戌時!我通常都是戌時才開始寫…抄書呀!」

  「你一整個白天都在做什麼?」他將布巾洗乾淨,再重複擦洗她的手一遍。

  「呃…哪來一整個白天?我睡就睡到午時,起來用個午膳,然後——」她偏頭想想「然後上街逛逛,或是駕葉扁舟在湖裡讀書,天氣好的話就小睡片刻——醒來剛好吃晚膳。」說起來有些汗顏…

  「改正你的習慣,從明天開始——不,此時此刻該算是今天了。我卯時會來叫醒你,吃完早膳,你開始抄書抄兩個時辰,用完午膳可以上街一個時辰,回府後繼續抄書,還能抄兩個時辰,接下來用完晚膳就可以完全不用工作。」瞧,他替她排好的行程效率遠遠勝過她的,也不虛度人生。

  「卯、卯時!」是她聽錯還是他說錯了?卯時正是她睡得最熟的時辰耶!

  「有困難?」

  何止有困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化不可能為可能,向來是鹿玉堂的唯一座右銘。他很固執,尤其是當他已經打定主意,他絕不妥協,幾乎到了鐵石心腸的地步。

  天香流著眼淚的雙眼壓根沒辦法睜開,小嘴除了要喝粥,還要打呼,小腦袋像有千斤重般,沉得讓她的頸子無力馱負,鼻尖幾乎就要埋進碗裡。

  「醒醒。」

  鹿玉堂的聲音彷彿自遙遠的天邊轟來,天香惺忪地醒了,含著粥的嘴蠕了蠕,囫圇嚥下口中的食物,繼續閉眼打盹。

  鹿玉堂看她這模樣,本來真有衝動想抱她回房,讓她好好睡到自然清醒算了,然而早起的益處絕對遠勝於晚睡,若他放任她,反倒是害了她。

  「天香姑娘。」

  「唔…我有在喝…有在…喝…」呼…

  「天香姑娘。」

  「我…醒了…真的醒…了…」呼…

  他幾乎要懷疑她不是在與他對話,而是在夢囈。

  鹿玉堂放棄以聲音叫醒她,直接拎著她到屋外,讓天初方白的第一陣涼風呼醒睡娃娃。

  「好…好冷…」天香抖抖身子,直朝鹿玉堂胸口躲風。

  「清醒些了沒?」

  「唔…我們一定要這麼早起嗎?呼…好冷…」還好她手裡還有碗熱粥可以暖暖手。

  「動動你的手腳,活動筋骨後就不會有睡意了。」他替她拿過碗,一手執著她的手腕甩動。

  唉。天香無奈且被迫地晃手晃腳。她比較想捧著熱粥啦,至少還不讓她覺得冷。

  所幸他的手也很溫暖,而且透著掌心,她可以感覺到有股溫暖的氣流自他的手過渡給她,讓她竟然覺得…拂面的清風只是有些涼,卻不冷了。

  「你向來都起得這麼早嗎?」她的聲音總算越來越清醒。

  「習慣了。」事實上他比她更早一個時辰醒來。

  「難怪你看起來神清氣爽的。」反觀她,現在一定很狼狽。天香揉揉眼,將粘糊著雙眼的淚珠給擦掉——唔?她的鼻頭還有粥的米粒,真難看。

  「你精神看起來也不差。」只是還有些懶散。

  「我現在只要再沾枕,馬上就能睡死,你信不信?」她咕噥。

  「當然信,不過你不會有沾枕的機會。喏,再喝一碗粥。」他將碗還她。她清醒了,他就毋需擔心她邊喝粥邊打盹會不會淹死在粥碗間。

  「我已經喝掉一碗了嗎?我沒印象有用早膳…可是肚子有點撐…」天香摸摸自己的下腹。

  「你睡胡塗了,不過我親眼目睹你喝下一碗。」

  「一碗就夠了,我飽了。可以…再回房裡睡嗎?」她不怎麼抱希望地問。

  「你可以去抹把臉,或是晨浴一番。你若躺回榻上,我會拎著你進湖去。」他指指眼前那片被初日照得暖黃的大湖泊,上頭還有未散的晨霧,看起來——好冷。

  「我…去抹把臉。」天香認命了,她不想試試看鹿玉堂究竟只是威脅她,還是說真的。

  鹿玉堂早替她備好了溫水和軟巾,待她洗好手腳、換上衣裳,再回到廳裡,書桌上已經布妥文房四寶,他正在磨墨。

  「這麼快就要抄書囉?」一睡醒就工作實在不是她的習慣,她的身體雖然醒了,但腦子恐怕還在睡耶。

  早些抄完,下午還能掙些時間讓她午睡,或是到屋外走走——鹿玉堂心裡打的是這種念頭。

  「你還真是聽曲爺的話,他要你好好監督我,你真的照做。」根本就是找來克她的。天香認命地坐定位,拿起毫筆,嘆息說道。

  「我不是因為曲無漪才做這些事。」鹿玉堂突道。

  天香抬起精雕細琢的臉蛋,與他相望,困惑的眼兒在問:那你是為了什麼?一百兩嗎?

  鹿玉堂佯裝看不懂她想問什麼,轉頭避開了這些,替她攤開紙。

  「你可不可以站遠些…曲爺交代我抄寫的文句,是不能讓別人瞧見的,否則…曲爺會凶巴巴地生氣…你坐到那張椅上去好不?」她指著最遠的籐椅。要是他太靠近她,她會心有旁騖,不時就要偷瞧他有沒有在看她寫些什麼,這太累人了。

  鹿玉堂微微點頭,沒多說什麼,就坐到她指定的角落去,只留了句「你有什麼吩咐再出聲喚我」

  天香開始寫稿,不時用餘光瞄他,發現他已經自個兒找了書看,她才放心寫下更香豔火辣的字辭,將一段段令人血脈僨張的綺麗遐想化為文字,寫著寫著,腦袋越來越靈光,湧出來的思緒更完整,讓她欲罷不能。

  柔毫筆滑過紙際的聲音輕輕地,極少有間斷,其中混雜著偶爾翻動書冊的微聲,她與他,在這一方小小天地裡,存在得極為融洽。

  過了一個時辰左右,鹿玉堂放下看了一半的書,走近她,她慌手慌腳在收稿子。

  「到外頭走走。」

  「呀?我寫得…抄得正順耶。」她是那種一寫就不能停筆的人,若停下來弄雜事,要再回覆這般流暢的感覺得花上許久的時間。

  「你需要起來走動。」他不容她拒絕,執過她手上的毫筆,擱在石硯台上。

  「好吧。」天香聽話,不過才站起來,雙腿就軟倒下去,嬌臀又坐回椅上。「唔,腳好麻…」

  「你坐太久了。」他扶起她,讓她到屋外去伸展肢體,順便好好喘口氣。

  天香像只野放的猴,快樂地奔進桃花林裡,咯咯直笑。

  「我今天一早寫的…呃,抄的書,是我以往好幾天的進展呢!」這是不是代表接下來她可以數日不用埋首案前了?想來真是值得!

  「你若能維持習慣,想必毋需花費太久便能抄完曲無漪給你的書。」

  「不能偷懶一下嗎?」

  「不能。」一日打漁三日曬網絕對是不可取的惡習。

  「唉。」她就知道。偏偏她又不能拿對付曲爺的手段對他…要是她真巴著他的腿哭,求他讓她休息幾天,他可不會像曲爺那樣,因為她所帶來的豐厚盈利而腳下留情。

  看來有了他的鞭策,她或許十天之後就能捧著熱騰騰的手稿交給曲爺。

  「你陪著我寫…呃,抄書時,我瞧見你在看櫃上其他本《幽魂婬豔樂無窮》,有看到哪一本比較好看嗎?」《幽魂婬豔樂無窮》共出了十本,雖然他之前瞧了新書,卻不對他的胃口,或許其他本會有他喜歡的——她在心裡奢望。

  鹿玉堂搖頭。「大同小異,**。」又下了快狠準的結論。

  「你到底喜歡看什麼樣的書?」她也許能做為參考,為他寫一本他愛看的書。

  「忠臣良主。」

  「忠臣良主呀…」那就是一個忠心不貳的臣子以及邪佞主子的故事,那臣子美如天仙,才貌兼具,一日,臣子立了功,主子賜宴慶功,臣子幾杯黃湯下肚,臉色酡紅,嬌豔無雙,主子心癢難耐,終是禁不住誘惑,將臣子抱進自個兒的房裡,開始以嘴咬開臣子身上的束縛…

  「草莽英雄。」

  「草莽英雄呀…」一名大稱義賊的山寨野大王,劫富濟貧,偏偏村裡有個死對頭的富商,兩人誓不兩立,野大王三天兩頭就往富商家裡跑,偷珠寶偷古玩,結果一偷偷到了富商掌上明珠的香閨裡,野大王見掌上明珠頗具姿色,這回連人都偷,偷回山寨裡自然少不了覬覦她的身軀,當夜便不顧她的反對,在浴盆裡將她…

  「孝悌禮義。」

  「孝悌禮義呀…」這個比較困難些,要寫個孝悌禮義兼備的男人,最好就是搭個婬豔娃兒,總在他臉紅心跳之際,自個兒剝個精光,扳正他避嫌而轉開的臉,拉著他的掌,探入她的兜兒裡,擰弄著豐盈頂端的豔色紅果,她擺弄著水蛇腰,纖細腿兒婬靡地纏上他的腰際,讓他的堅硬抵住她的柔軟…

  「警世諷諭。」

  「警世諷諭呀…」這可以寫一個男人周遊列國,在各地發生香豔刺激的情事,處處留情,最後慘得花柳病、晚景淒涼的警世故事,還可以出上下冊。

  「沉冤待雪的奇案傳說。」

  「沉冤待雪的奇案傳說呀…」大人冤枉呀,小女子是無辜的…小美人兒,你要證明自己的清白,那就——嘿嘿哩…大人不行,不行,小女子甫逢新寡,不、不行…嚷什麼不行,瞧你,你都濕了…

  天香捧著臉蛋,天!她真的好**!她怎麼淨朝那方面去想?他明明很認真在回答她的問題,她卻老想偏,什麼忠孝仁愛信義悌廉的故事到了她手上都會嚴重走樣——

  「為什麼我邊說,你的臉卻越來越紅?」

  「沒、沒有呀!可能是我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所以才出汗了…」雖然她明明只走了不到百步的距離,但從她嘴裡說來,彷彿已經散步散了幾十里路一樣。她欲蓋彌彰地搧著小臉,想讓臉上的紅彩快點消退。

  「原來你喜歡那樣的書呀,我記得曲爺書房裡有不少,我下回去搬些來給你看。」省得他陪她寫稿,她還有事忙,他卻只能閒得發慌。

  鹿玉堂沒認真聽她說要到曲無漪書房搬書給他看的那幾句話,倒是觀察起她不消反增的彤緋。

  她方才在抄書時,也是越抄臉越紅,那種臉紅不是因為太過認真工作或是天氣過熱,反倒像是…一個正躲在窗外,偷覷夫妻行周公之禮的娃兒,又羞赧又想看…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比擬,卻又覺得貼切。

  他是否…太**了?竟然會將渾身書香的天香想成那樣!瞧她壓根就是個青澀天真的小姑娘,她臉紅,或許只是單純在屋裡悶壞了,僅此而已。

  一陣清風,吹起天香簡單束起的長發,她的笑靨像桃花,在春風裡漫舞。

  鹿玉堂必須承認,她這模樣真好看。

  「我今早已經把今天要抄的份都抄完了,下午可不可以上街去?我要上書肆找些書,好嗎?」天香湊到他面前,和他打著商量。

  鹿玉堂有一時之間的眩目,為她漾開的笑。

  「好,我陪你去。」

第四章

  下午落了場驟雨,又大又急,豆大的雨水將街市打得盡濕,人群散開來躲雨,小販忙收拾商品,一張嘴又要埋怨天公不做美,又要嚷嚷著收攤,須臾片刻間,原先熱鬧的市集,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天香拎著半濕的裙襬,小跑步地奔進書肆裡,繡花鞋濕透了,沾糊著腳底板很不舒服,不過她的情況還算好,鹿玉堂濕得更慘——他幾乎替她擋去了大半的雨水。

  鹿玉堂連身上的水珠都沒來得及撥干,反倒是大掌先抹掉她發上的雨珠子。天香自袖口掏出手絹,替他拭去臉龐成串的水濕,他卻接過手絹,全朝她臉上擦。

  「你在書肆裡等我,我去替你拿餅。」

  「別!等雨停了再說嘛…」天香喚住他的腳步。外頭雨好大呀!

  「你不是說餅要熱嘗才好吃?等雨停不知道要多久,餅都涼了。」語罷,鹿玉堂的身軀已經消失在雨間。

  天香楞了好半晌,不知道該痛罵她的貪嘴還是感動他的細心。她不過突然想吃芝麻大餅,怎知才到了小攤前,遞了銀兩,要了兩塊大餅,雨就這麼不識時務地轟然而下。餅攤僅是青布幔簡搭而成,擋不住大雨,連烘餅的爐子都給打濕,鹿玉堂馬上攬著她跑來書肆躲雨,這會兒卻又要去幫她拿餅…

  他對她真好。

  掌心握著軟軟濕濕的手絹,她將它掄在胸口,分不清在上頭的雨水到底是她的還是他的。

  天香傻傻在笑,她不用攬鏡照自己的模樣,也能明白她現在的表情有多嬌憨,尤其她還依著門畔,望向雨街,等待鹿玉堂回來——

  懷春少女待情郎,情郎雙腳還沒踩進門檻,懷春少女已然嬌嗔一聲,飛奔過去,酥麻入骨又虛情假意地扠著腰肢斥責他的遲來,當然,情郎為了安撫少女的不滿,自會識相地先送上輕吻,然後少女再也忍不住笑意,臉上凝冰的怒意再也端不起來,噗哧地笑,回咬住情郎溫軟的唇,放縱他在她柔軟的唇舌間予取予求…

  天香被幾滴由外頭噴灑進來的雨水給濺回注意力,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又習慣性地想偏了,只是這回懷春少女變成了她,情郎變成了他,那景象…好曖昧,也好意婬喔…

  「果然是婬書寫太多了,滿腦子不是剝光衣裳就是肉體交纏…」天香自嘲地想,甩甩頭,將腦海裡還正吻得難分難捨,連衣裳都脫得恁快的懷春少女與情郎甩出思緒外,尤其演出活春宮的主角成了她和鹿玉堂,說什麼都太不矜持了。

  「寫文的我都這樣了,不知道專門幫我畫秘戲圖的月下是不是更慘…」該不會看到人就想著怎麼擺弄成最婬靡的體位吧?

  也罷,在等他回來之際,看看書肆裡進了啥新貨吧,省得淨想著怎麼對他不規矩。

  天香走近架邊,挑了幾本書翻覽。

  唔,這本挺吸引人的,好,買。這本也不錯。那本也好棒…

  她邊挑,不時還抬頭瞧瞧街上,見鹿玉堂還沒回來,就繼續低頭挑書,但腦袋瓜子一低,又馬上舉起,就怕錯過了他的身影。

  雨濛濛的街道奔來了人影,卻不是他。

  一男一女健步如飛,急急跑著,鑽進了書肆,像兩條落水狗般地甩頭晃袖,將身上的雨水全抖向四周,天香拿著書擋,不想被弄濕。

  「你躲雨躲到書肆做什麼!我不是說餓了嗎?你不會挑間飯館酒樓嗎!」女人低低在抱怨,滿頭滿臉都是狼狽雨水。

  「雨這麼大,我哪知道這是哪裡?能躲雨就好,要吃喝等雨小再說。」男人幹脆脫下外袍,將袍子擰乾。

  天香瞧見他腰間有柄大刀,亮晃晃的,沒有刀鞘,隨時隨地都像會砍傷人似的。

  「可你偏偏哪裡不好鑽,鑽進這種地方!」女人還是很不滿,媚眼瞄了滿室的藏書,了無興致地轉回來瞪男人。

  「剛剛也是你先說隨便找個能躲的地方呀!」

  「我的意思是你鑽進湯圓鋪,我就吃湯圓;你鑽進豆腐腦鋪,我就喝豆腐腦;你爬進藥鋪,好歹我還能摸兩顆紅棗吃!」她對吃的不挑,只要能填嘴就好!現在呢?全屋子的書,要她撕幾頁來啃嗎!

  「不然咧?」男人一副「那你要怎樣?」的態度。

  「你應該要說:那我去替你買吃的!」

  「外頭雨這麼大,我怎麼可能為了你的肚子就去淋雨!誰這麼蠢呀!」

  聽到這裡,天香好想笑,並不是因為看戲的好心情,而是…

  真有個蠢男人就為了填飽她肚裡的貪吃蟲而冒大雨去拿芝麻大餅。

  「有你這種兄長真是三生不幸。」女人撇撇嘴,也不爭了。

  原來是兄妹呀,難怪她覺得這兩個人非常有夫妻臉,眉眼鼻嘴間都有血緣的相似——天香半眯起眼,不自覺多瞧這兩人好幾眼…這兩人好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她的目光正巧和女人對上,她瞧她瞧得專注,她瞧她也瞧得認真。突地,女人朝天香走過來,一雙柳葉眉微蹙,接著很沒禮數地在天香身上嗅了嗅。

  「怎麼了?」男人也湊過來。

  「她身上有味道。」女人說,兩人交換的眼神裡有相當多的心知肚明。

  「我身上有味道!你在胡說什麼!我天天都有沐浴淨身,哪有什麼味道!」天香哇哇大叫。任誰被人說身上有味道,恐怕都很難平心靜氣感謝對方誇獎吧。

  「你嗅錯了吧?」男人打量著天香,無視她氣鼓的雙腮「她身上不可能有他的味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和人相處。」尤其還是個美姑娘。

  「可是真的有,很淡很淡——」女人堅持,還大剌剌地執起天香的發辮嗅聞「說不定她曾與他擦肩而過。」

  「這麼說來,我們沒追錯方向了?」男人大喜。

  「哼哼,靠我的鼻子,要找到人還有什麼困難的?」女人很驕傲。

  天香一把抓回被女人握著的發辮。「你們兩個很差勁耶!在人家身上又聞又嗅,還說我身上有味道——」她自己嗅嗅手臂,沒有呀!香得很!「現在又自己在那邊嘀嘀嘟嘟的說什麼呀!」

  男人女人終於正視天香,卻沒人想向她做出解釋。

  「我們在說小姑娘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很美呀。」男人當他在哄小娃兒,用簡陋的謊言想打發她。

  「你們剛剛明明就不是這樣說的!」天香跺腳。誇她身上水粉香,那就不該用那種小人嘴臉!

  「我妹子剛吩咐我向你打聽你的胭脂水粉是哪兒買的,她也要我去買一份給她。」男人還是死咬著這套說辭。

  「你——」算了,爭這個有什麼意思,要是那男人堅持他只是在說她的水粉香,她跳腳生氣反而變成了無理取鬧。

  天香扭開頭,不再和這對男女有目光上的交集,可是耳朵就是關不住,無法漏聽他們斷斷續續傳過來的交談。

  「他會不會走遠了?」男人道。

  「可小姑娘身上的味兒還在,應該是這一兩日遇到的。」女人揉揉鼻。

  「難道他人還在銀鳶城!」

  「不然就是剛走。總之咱們再加緊腳步,或許就能趕上他了。」

  「太好了!」男人擊掌讚道。

  「哪兒好了?追到他之後才是大麻煩!」女人倒沒有他樂觀。「我們殺得了他嗎?」

  「妹子,這是任務。」男人安撫著她。

  「說的也是。那麼等雨停之後,我們就朝前方追。」

  「嗯。」等雨明顯小了點,那對男女就離開了書肆,看來他們要追趕的人是相當重要的,讓他們沒多做停留。

  天香也不以為意,反正不干她的事。

  那兩人走後沒多久,鹿玉堂便回來了,自懷裡掏出剛出爐的餅。

  方才他花了些功夫等餅攤老闆烘餅,所以才延了片刻,否則依他的腳程,說不定只消她說幾句話的時間就從餅攤回到書肆來了。

  「你要的餅正熱著——」他將油紙包著的熱餅遞給她,天香卻沒功夫去接,她忙著將他拉低身子,用手絹替他擦頭擦臉擦髮絲,緊張兮兮的模樣彷彿他身上沾到的不是雨水,而是會要人命的毒湯毒藥。

  她踮著腳尖,沒注意到與他貼得恁近,左手掌攀著他的肩畔支撐自己的身勢,只專注在拭乾他發上的晶瑩雨珠。

  鹿玉堂不確定自己現在是否該閉上眼睛,避開與他鼻尖距離不到幾寸的纖頸,以及線條柔美的鎖骨。以這姿勢望去,他甚至能瞧見她袍內包覆著少女**的粉色肚兜…

  她身上的香味霸佔了他的嗅覺,香甜得誘人,如花兒吐露芬芳,為了引蝶採擷**——

  倘若不是在她的體香裡嗅到了他太過熟悉的氣息,他幾乎無法阻止自己的雙臂就要環住她細腰的蠢動。

  「你方才遇到誰了?」他的聲音比平時更低沉。

  他就在她項頸旁吐納,讓天香敏感地輕輕顫抖,她以為他正吻著她的脖子,因為好熱好熱,像會燙人一樣…

  「告訴我,你方才遇到誰了?」

  「呃?」她耳裡總算聽到他的問句。「方才?」

  「對。」

  天香沒花太多時間想,因為對那時遇到的人,她印象頗深,如果他沒問,她一樣會當聊天般說給他知道。

  「我在書肆遇到很奇怪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兄妹,可是好無禮,竟然說我身上有味道…你說他們壞不壞!你聞看看,我一點都不臭呀!」她將手背放到他鼻前,要他評評理。

  「你身上只有書香。」鹿玉堂照實回答。

  「對吧對吧。」真想將鹿玉堂的話吼給那對兄妹聽。哼。

  「那個男人是否與我等高,腰纏一柄大刀,女人目光精明,媚則媚,但像潑辣婆子?」鹿玉堂讓她忙碌的小手自他發上離開,改握住熱燙的餅。

  「對對對,他們就是那模樣,你剛回書肆時正巧遇到他們了是不?」哇!餅好香!天香不顧燙嘴,大咬一口,然後燙得淌淚,她好不容易嚥下那口餅,吐出粉舌消熱,這回就沒忘了先小心吹涼才嘗。「真不知道他們的鼻子到底是嗅到什麼味道?」

  當然是他的味道。鹿玉堂清楚明白這答案。

  他們還是追上來了,而且日子超出他的估算…他本以為他們會再遲些才能尋到他的蹤跡,但他卻忽略了「她」的鼻子和他一樣靈敏——

  人說名師出高徒,這句話果然不假,他教出來的人,自是有真本領。

  只是他心裡不斷希望,追來的人,不要是那兩人。

  可惜這個心願終是無法成真…

  「你怎麼了?」天香搖搖他的手臂,不懂他的目光為什麼突然變得深邃而渺遠。

  「沒什麼。」看見她如此擔憂的神情,他心頭一暖。

  「不聊那對怪兄妹了,你也快吃餅,這家的芝麻大餅很好吃喔,他的兄弟也在金雁城賣芝麻大餅,生意非常好呢!」祖傳秘方就是不一樣,讓兩兄弟的餅做得比別人香。「小心餅燙喔,你要吹涼再嘗。」她不忘將自己方才的教訓與他分享,讓他別步她後塵。

  鹿玉堂知道這個地方已經不安全了,他應該要離開,往漠北或渡海到更遠的異國,可是——他不想走。

  這幾天的日子,是他從離鄉以來,頭一次擁有踏實的時光,沒有漂泊的不安定感、沒有茫然的不確定性,他覺得心安,也覺得享受,更覺得珍惜。

  他不想走。

  不想離開這雙為他仔細拭乾雨絲的柔荑、不想離開這張輕哄著要他吃餅的容顏。

  要是沒他在她身邊,她會不會又整夜不睡,拿休憩時間去抄書?睡到了晌午,直接省略了早膳,將身體弄壞?還是被曲無漪欺負,或是找另一個人來取代他的工作,花一百兩來專司壓榨她?

  會。

  所以他不能走。

  「你好像有心事?」而且是從餅攤回來之後…不,是從她跟他說完那對怪兄妹的事,他的反應就怪怪的…

  「沒的事。」鹿玉堂沉默吃餅。

  很明顯在敷衍她嘛。天香一聽就明白,因為就在不久前,她也被那對怪兄妹裡的哥哥給哄騙——

  咦!

  天香終於發現她為什麼會覺得那對兄妹眼熟了!

  他們和鹿玉堂——都有夫妻臉!

  可是鹿玉堂說他沒有親人了,他是孤單一個人,和她一樣…才對。

  如果他有親人,就表示他沒辦法永遠留在她身邊,因為有其他對他很重要的人要跟她分享他的注意力,他也許終有一天要回到親人那兒去,而她這個對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麼的人,就必須要掏出手絹,揮手和他道珍重嗎?

  雖然她不是壞心希望他無親無戚,她知道沒有人陪著的痛苦,當然捨不得他嘗,但…她也很自私不想讓他離開呀。

  天香心情惡劣,幾個夜裡腦子裡盤旋著這個念頭,好幾次都讓她哭了。

  鹿玉堂不是眼拙的人,自然也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尤其這些天她睡醒時雙眼不是惺忪,而是浮腫,那不該出現在一個準時在戌時就被他趕上床睡覺,睡足好幾個時辰的女孩身上。

  難道是她那日遇見「他們」「他們」對天香說了什麼,天香瞞著他沒說,反而自己放在心裡?她的反常,是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他的過去?

  鹿玉堂不得不承認,這個想法讓他忐忑。因為若是天香開口要他離開,他就真的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和…權利。

  她什麼時候會開口要他走?

  他什麼時候會說他要走?

  鹿玉堂和天香心裡各有擔憂、各有思忖,卻也各自不去點破。

  「該休息了。」

  天香寫了一下午的稿,鹿玉堂照往例端來水盆讓她淨手,天香則是快手收拾稿子,防他像防賊似的。

  換做是以前,他會相信她在抄的書是機密,但現在,添了些不安,他不得不認為她對他不信任,所以不允許他瞧見她在忙什麼。

  天香因為太匆忙而打翻硯台,灑了一桌子的墨,不單浸濕了幾張她來不及搶救的稿子,連她的衣袖也無法倖免。

  「呀!」

  相較於只會慘叫的天香,率先做出反應的鹿玉堂迅速拉高她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抹去黑墨水,不讓它再蜿蜒整張桌子。

  「我說過我不會去看你在寫什麼,你大可不必如此。」鹿玉堂沒理會自己黑了一大片的袖子,再取來乾淨的拭巾將桌面上的殘墨擦去。

  「我…你要不要去換件衣裳?黑墨弄髒你了。」

  「嗯。」他應允,卻還是溫吞在整理被她弄亂的書桌。

  「你快去呀!」她看著他那隻被染得像黑炭的右手,有些難受。

  「你袖子也沾到墨了,將手洗乾淨之後也去換套衣裳。」

  她袖上的墨漬不過一個銅錢大小,他卻是整片肘袖都淪為抹布,竟還只是擔心著她…

  天香哇的一聲哭抱住他,這舉止來得突然又莫名,讓鹿玉堂怔住,一雙手只能僵著不動,讓天香粘著他的胸膛腰肢,哭得不能自已。

  天香畢竟是年輕小姑娘,心裡藏不住話。她本以為自己可以硬撐到鹿玉堂自己開口說要離開,她才會受不了放聲痛哭,可是看著他神情淡然的模樣、聽著他低沉的聲音,她忽然之間好害怕,好害怕她會失去這些,她沒辦法再像前幾日那般佯裝無事人,和他閒話家常,就是故意不去觸碰到讓她心酸酸的話題——

  「你別走好不!留下來陪我!我不會讓人欺負你的!要是你覺得一百兩的月俸不夠,我把我的稿酬都給你,全都給你!你別走!我不要你走…嗚哇——」她邊哭邊說,說完了又繼續哭,也不理睬她沒頭沒尾冒出這樣任性的要求鹿玉堂是否能懂,她只是將自己的真心話全說出來,她就是不要讓他走——

  螓首埋在他胸前,熱燙的眼淚逐步將他心窩口的布袍染濕。

  「我沒說我要走。」

  她在他胸前抬起頭,臉上還掛著縱橫狼狽的淚痕,柔花似的容顏鑲著水汪汪的黑瞳,正眨巴眨巴地瞧著他,想要瞧出他說那句話時,有幾成真幾成假。

  「我沒說我要走。」他重複一次,這回放慢速度,一字字都說得好慢,讓她聽仔細。

  「你…真的不走?」她的眼淚還沒止。

  「如果你要我走的話,我就走。」是天香先開口說了這件事,他也就打蛇隨棍上,將連日的忐忑提出來。

  「我不要!」天香急急搖頭。「我不要你走!」

  鹿玉堂聽到自己心裡鬆了好大一口氣的吁嘆,她不知道她的答案對他而言幾乎是判生判死的刑賞,如果他在她眼中看到半絲遲疑,他絕對無法像現在如此篤定地做下承諾——

  「你不要我走,我就留下來。」

  「我不要你走。」天香的語氣比他更堅定。

  「我就留下來。」

  鹿玉堂唇邊噙著淡笑,讓天香看了好喜歡,跟著他破涕為笑,小腦袋不停地點著,藉以表達她有多附和他。

  不為那一百兩月俸的吸引;不為這些日子流浪得有些倦意,想要找個地方休憩一陣子;就只為那位國色天香,如同初綻牡丹的姑娘。

  如此單純的理由。

  他伸手替她擦淚,忘了他剛剛才用那隻手去抹墨,現在半乾的墨遇上她的眼淚,全溶在一塊兒,在她漂亮的臉蛋上畫開嚇人的髒污。明明她現在的表情可愛又嬌柔,偏偏被他無心畫花了臉,看起來再加無辜,像頭小糜鹿似的。

  鹿玉堂忍不住笑出聲,笑得天香一頭霧水,卻也傻傻跟著他笑,直到鹿玉堂拿沒沾墨的左手取來濕布替她抹臉,她才看到自己一臉慘烈。

  不過,她一臉墨髒換來他的笑容,好像也沒虧嘛,嘻。

  「你為什麼以為我要走?」鹿玉堂等她仔仔細細清洗完臉蛋,遞來幹布給她。

  天香隨意抹抹臉,瞅著他「因為那對怪兄妹。你認識他們,對不?」

  鹿玉堂沒打算隱瞞她,緩緩頷首。

  「我第一眼就覺得他們好眼熟,因為他們長得和你好像,而且你特別問了他們的事…你不是那種愛嚼舌根的人,也很少對什麼人有興致探問,可是你對他們很注意,所以我才這樣猜。」

  「他們是我的弟弟妹妹。」他坦言。

  「果然,我沒猜錯。」她眼神一黯。「你還是有家人的嘛…」他還騙她說他沒親戚了,現在還一次冒兩個。「我就是怕他們是來找你回去的,你跟著他們走了,我…怎麼辦?」最後聲音小到聽不見,微微發紅的眼眶又濕潤起來。

  「他們不是來找我回去的,而我也打算躲著他們。」

  「手足鬩牆?」她猜。

  「我想告訴你原因,然而有些事我想忘掉…不向你明說,不是因為見外或防備,你若知道了,勢必會被我逼著忘記它,那麼不如一開始就別聽到。」鹿玉堂撥開她臉上幾綹因洗臉而弄濕的發,語氣輕緩。

  他想對她全盤托出過去,如果她願意分擔他肩上的重擔,不讓他一個人背負一切,有個人能懂他、能明白他、能對他說一句「你沒有錯」他渴望有這樣一個人出現——

  可是他不能自私地硬要她陪著嘗自己的原罪——他知道這個女孩定會包容他的過去,正因為如此,他更捨不得將她牽扯進來。

  天香明白地點頭。「不要緊的,我知道這些就夠了。」只要知道他願意留在她身邊,她就滿足了。

  她露出甜甜的笑靨,抿彎的粉唇像一輪彎月,高高揚著,除了笑之外,她沒再提出任何一個問題。

  鹿玉堂的手讓一雙軟嫩的玉荑握住,他的手很厚實,每個指節都有粗繭,她必須要雙手全攏才能握牢他。寫慣了辛辣辭彙的她,不知描寫出多少**羞人的交歡之樂,那些行為舉止都遠遠超出了十指交纏這種沒看頭的小事,可是這等小事卻讓她臉蛋緋紅,用盡勇氣才敢主動牽他的手。

  最令她開心的是——

  他回握住她的手。

  牢牢的。


第五章

  天香在現實裡只敢牽牽鹿玉堂的手,但是在夢裡,她已經開始對他為所欲為。

  她夢見自己化身為《幽魂婬豔樂無窮》第一冊裡的豔魂女鬼,在破廟與書生打扮的他相遇,她勾勾纖指,他如著魔般隨著她來,她卷玩手裡的輕紗,挑逗地用它滑過他的額心、眉眼和鼻心,再下到咽喉,她好玩地發現他喉結滾了滾,彷彿還有低低的沉吟從他的薄唇溢出來,她用唇取代輕紗,吻咬住他的喉結,挑逗地說「我要一口吃了你」吐氣如蘭,溫熱柔舌舔舐他的皮膚,感覺他的震顫,她咯咯在笑。

  她跨坐在他身上,羅衫輕解,一寸寸露出凝脂肌膚,看著他屏息以待,她不讓他太快如願,衣裳積在若隱若現的潤圓之前,遠比裸裎更撩人。

  他按捺不住,將她拉到面前,柔軟**煨著剛硬胸膛,她一呼吸,**磨蹭著他的,他含住她的嘴唇,將她唇上的胭脂吃得一乾二淨,她在他嘴裡嘗到胭脂的味道,他的雙掌游移在她優美的背脊間,她的雪膚像絲綢,滑膩細緻,在掌心之下的觸感極好,再往下,探進了半敞的褻褲裡,揉弄挺俏的玉臀…

  「天香姑娘,醒醒。」

  「唔…不可以摸那裡…」天香臉紅汗濕,青絲隨著她撇動小臉而波動。

  鹿玉堂站在她床前,每天早上都是他來喚她起床,她的睡姿稱不上優雅,偶爾還會踢被,卻至少都算正常,這般臉色豔緋的模樣倒是不曾見過。

  著涼了嗎?臉這麼紅!

  鹿玉堂伸手去探她的額,並沒有嚇人的體溫。

  「天香姑娘?」他隔著被衾搖搖她。

  「呀…你這個偽君子…」她嘿笑兩聲,有些傻氣、有些嬌嗔。

  在作夢?

  「天香姑娘——」他輕拍她熱燙的紅頰,終於喚得她微微睜開長睫,寶玉般的眸子朦朦朧朧,彷彿籠罩一層迷人月暈,帶有難以言喻的媚態,她的雙眼盯著他,但讓他無法確定她是否真的清醒。

  「你醒了嗎?你好似在夢囈什麼…」鹿玉堂看著她伸過雙臂,攀上他的頸肩,像個娃兒討著要人抱,他知道她睡胡塗了,並沒有將這踰矩的動作放在心上,正要扶起她——

  「壞傢伙。」她的聲音渺渺飄來。

  天香不知哪來的力量,將他拉向自己,唇就直直貼上他的,甚至張開牙關,銜咬著他的下唇,粉舌舐捲過唇間,頑皮地探進探出…

  鹿玉堂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他發著怔,只能被迫彎著腰,雙掌攤在她的枕畔兩方,任芳唇軟舌在嘴裡嬉戲攪和,將他的神智也攪成一團爛泥。

  他十指緊攏住被衾,布料糾結在使勁的指節間,她的發絲廝磨著他的手臂,像流洩的發瀑傾溢而下,身上始終繚繞不散的書香吸滿肺葉,胸口吐納的,全是她芬芳的氣息。

  「唔…」勾著他頸背的小手不再安分,滑進他的襟口,她的紅唇也開始朝下侵略,啄吻他剛硬如棱石的顎緣,滑過咽喉,來到頸骨…

  鹿玉堂猛然震醒,扣住她的雙腕,將軟膩柔荑從自己的衣袍裡揪了出來,快速退開身子,從她床邊直直退到她的房門外,保持最遠的距離。

  天香失了支撐,整個人軟俯在床榻上,小嘴蠕了蠕,似乎在埋怨什麼,但是人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根本自始至終都沒有從夢裡跳脫過。

  鹿玉堂捂著嘴,腦子亂烘烘聽見自己臉上焚燒起來的聲音。

  他現在更不能叫醒她——

  不能讓她看到他此時此刻的模樣——

  他也沒辦法在這種時候佯裝平常待她的臉孔跟她道早安——

  因為做不到,所以他選擇不做,步履一轉,逃也似地離開她的閨房。

  少了鹿玉堂叫她起床,天香這一睡,睡到了午時初刻,雖然還不到午膳時間,但已經讓她比平時多睡好久好久,將一上午的寫稿工作全耽誤了。

  「奇怪…他怎麼沒叫我?嗚,好刺眼…」

  天香坐直身,窗外的烈陽照得她睜不開眼,房裡一片奪目的光線,她搔搔披散的長發,不明白自己怎麼有機會睡到自然醒來?不是有鹿玉堂在嗎?難道他突然善心大發,放任她去睡?

  天香披上繡襦,系好圍腰,摸來像牙篦將長發梳順,隨便打理好自己就出門去找鹿玉堂。

  「鹿大哥?」她先繞到鹿玉堂的房間,門也不敲就進去,房裡沒半條人影。

  「鹿大哥?」她再跑到後堂,瞧他是否待在那裡打水。

  沒人。

  「鹿——大——哥?」她來到屋後井旁,沒看到他蹲在那邊洗衣裳。

  「鹿——大——哥!」她繞著竹舍走一圈,還是沒見到他除草、灑水或是閒逛。

  人到哪兒去了?

  天香倏忽想到什麼,慌忙奔回他的房裡,在他枕旁找到他的布包,確定他不是趁她不注意離開,這才緩緩安下心。

  他的布包還在,表示他應該沒走,是她胡思亂想了。

  「跑哪兒去了?也不跟我說一聲,我會擔心的嘛…」她抱著他的布包,跪坐在他的床鋪上。

  她真想將自己打包在布包裡,這樣他要是真的偷偷摸摸走了,也會連她一塊帶走…

  環視簡單的房間,這裡的擺設與鹿玉堂來之前沒什麼兩樣,他並沒有在這個房間裡添設太多他自己的東西,若是要走,大概也是揮揮衣袖,毋需帶走太多贅物那樣的乾淨俐落。

  她討厭這種感覺,討厭他好像不屬於這裡。

  「不過他允諾過,我不讓他走,他就不走的,他才不會說話不算話…我們打過手印的呢。」那天握緊他的手,就足以替代打勾勾,騙人的是小狗。

  她可沒忘掉他回握著她的手時,感覺有多堅定——雖然沒打契約,但是她是擱在心上,他想賴也賴不掉。

  原先還直傻笑的天香冷不防沒了聲,因為她想起了夜裡的春夢。

  那算不算變相的…意婬?

  要是他知道了她在夢裡對他做的一切,定會狠狠斥責她。女人不被允許擁有情慾,只有男人才能侃侃而談。他們狎妓、納妾、風流都是被讚許的,女人只能守著春閨,等待丈夫的寵幸,若是有了貪婬的念頭,說不定還會讓人以七出之罪休離…可是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男人會有七情六慾,女人也會有,否則《幽魂婬豔樂無窮》就不會讓男男女女都爭相搶買。只是鹿玉堂那種不苟言笑的男人,恐怕想法很古板,覺得姑娘家就是該刺繡撲蝴蝶,不能有驚世駭俗的邪念。

  不過她天香可不是那種謹守禮教的木頭姑娘,否則她就不會以寫婬書為業,所以她很敢坦誠面對自己的心意。

  她喜歡他,所以對他有慾望,想要親近他。

  雖然夢境有些模楜了,但是她反客為主吻他時,那個觸感真實得令她難忘——夢裡的大膽當然不可能搬上實際,她光是想,就覺得臉蛋好燙。

  「你…怎麼在我房裡?」鹿玉堂回到房裡時,見到天香坐在他的床上,明顯地頓住腳步。

  他不自在的視線沒落在她臉上,因為只要看她一眼,他就會想起早晨她吻他的景象…

  「你去哪裡了?我到處找不到你!」天香放下布包,跳下他的床。

  「我到前庭去活動活動筋骨。」他離開天香的房間後,在竹舍前台階上發楞了半個時辰,之後回神馬上跳進竹舍旁的大湖泅了數趟,泅完再拎了根木棍,到曲府前庭的大廣場去練棍,藉著灑汗的練武平復紊亂的心緒。

  「你怎麼不叫醒我?我陪你一塊去活動筋骨嘛!害我睡到日上三竿。」

  「因為你睡得很熟。」鹿玉堂取過床角的乾淨衣裳,準備換下一身被汗水濕透的袍子。

  「我每天都睡得很熟呀,你還不是狠心挖我起來。」她嘀咕。他今天善心大發喔?

  「我要更衣,麻煩你先出去好嗎?」他還是沒看向她。

  「喔。」雖然很想留下來偷覷他更衣,但她還是被趕了出來。

  鹿玉堂很快地換好衣裳,可是他不知道要不要出去面對天香,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天香…

  她貼近他臉龐的模樣,還有溫暖的軟唇,他記得太牢,幾乎可以說是意猶未盡,只要一瞧見她,他腦子裡就浮現情慾的吻,讓他反覆回味,而一回味起來,他就覺得自己差勁——她睡胡塗了,不是嗎?

  他抹抹臉,無聲嘆息。

  他不可能躲她一輩子,他只能強迫自己別表現反常,他相信她看不出任何端倪,她應該也記不得那個吻,只要他裝出無事,一切就不會改變,他不要太緊張…不要太在乎就好。

  深吸口氣,鹿玉堂走出房間,天香正拈著桌上盤裡的糕點嘗,見到他出來,忙舔舔拿餅的手,將糕屑清乾淨後才奔向他,拉著他一塊坐下。

  鹿玉堂憶起今早她的舌尖也是這樣舔舐著他的唇舌——不、不對,不能想!不能想!

  「今早抄書的工作被你睡掉了,下午再補回來。」為了表現他的不動如山,鹿玉堂僵硬地說了句。

  「好。」她覺得他根本不用補這句話,她近來的表現就是一個聽話的好姑娘,連來取手稿的曲練都對她讚不絕口,直說她是乖孩子,曲爺還命人送來好多新衣裳獎勵打賞。

  「以後你要讀的書,我必須先過目。」他又突然冒一句。

  天香正將最後一口糕點塞進嘴裡,聽他這麼說,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呀?為什麼?」

  因為你讀的書,恐怕有一些帶壞了你,例如《幽魂婬豔樂無窮》這套書,絕對列入首禁——鹿玉堂在心裡道。

  「有些書你不合適看。」

  「哪些書?」為了寫稿,她需要閱覽大量的書籍。

  「《幽魂婬豔樂無窮》。」他想也不想地道。定是那些書太**,才會讓她在睡夢裡還深受影響。

  「是因為它行文太粗俗嗎?」

  「**。」他補充。粗俗倒不會,相反的,行文者的文采堪稱優美,只是意境令人想入非非。

  天香撅著嘴「可是除了**之外,它還有其他可取的部分呀,你瞧過也知道,像第十三回英雄救美,就是在告訴世人見人有難,定要仗義相助——」她有自己的一套說詞。

  對,仗義相助之後美人捨身報恩,緊接而來就是滿滿一章回的翻云覆雨。

  鹿玉堂並不認同她的想法。

  「總之,別看那類書。」他不喜歡想像今早若是變成曲無漪或曲練,甚至任何一個男人去喚醒她,都讓睡迷糊的她紮實吻住——那會讓他想握緊拳,狠狠毆傷他們!

  「但第十五回和尚放生鳴蛙,也是告訴世人生命之珍貴,不因人與物的不同而有差異,也是希望人要心存善念,不動殺戒——」她還在辯。

  沒錯,放生鳴蛙的當夜,蛙化為人形,刻意與和尚在池畔相遇,兩人就在池裡享受魚水…不「蛙」水之歡。

  鹿玉堂不懂,為什麼《幽魂婬豔樂無窮》無論橋段如何鋪陳,最終目的就是一場淋漓的歡愛?

  「姑娘家不適合讀這些。」

  「那要讀什麼?《列女傳》?《女孝經》?《女論語》?要我背出一大段也沒問題——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抓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內外各處,男女異君;莫窺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窺必藏形,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女非善淑——」

  他阻止她繼續下去,他沒想到她將《女論語·立身章》倒背如流。

  「也不一定要讀這類強調貞節枷鎖的書籍,只是那類婬書等你大些,嫁了人再看。」

  「《幽魂婬豔樂無窮》也被很多娘親當成枕邊書送給出閣的女兒,這是不是表示它還是有它的學習價值?」枕邊書又名女兒圖或嫁妝畫,用來教閨女瞭解夫妻房事。

  「那個學習價值是等你與你夫婿放下芙蓉帳之後的事,不是你現在該懂的。」鹿玉堂有些懊惱自己將話題導向這頭,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在教女兒床笫秘事的嬤嬤。

  「難道你認為女孩子在洞房花燭夜時,無知又愚蠢地指著夫君的腿間,問他怎麼長了根尾巴,這樣會比較好嗎?」天香反問他,那天真的臉蛋實在是讓鹿玉堂很難相信這句話是出自她的嘴裡。

  「你懂得真多…」他不是在誇讚她。

  「當然,我在瓦子勾欄出生,見多聽多,懂得也多。」

  瓦子勾欄,妓院。

  以前拿瓦子院當玩遊戲的地方,處處可見春宮壁畫、婬書,再不就是真人實況的婬靡燕好,她要不懂還真難。

  天香也不怕身世被人看輕,她活得坦蕩,沒什麼不能說的,何況她瞧見鹿玉堂眼中只有驚訝而無嫌惡,她也更放心地續道:「我娘襁褓時就讓人丟棄在瓦子院門前,是鴇嬤嬤將她養大的,所以一切就像早已鋪好的路,她在瓦子里長大,成為瓦子裡的姑娘,開始過著送往迎來的日子。她是個傻呼呼的好人,從沒怨過她的人生,不小心也不清楚和哪個恩客懷上我時,也不曾有過打胎的念頭,她說,她很期待我的出世,為了我,她滴酒不沾,每頓飯都吃得好飽,因為身子可不單是她一個人的。」天香誇著自己的親娘,也不懂害臊「我娘真的很好,又寵我,瓦子裡的大姨小姨都很喜歡她,她琴棋書畫都是一絕,評花榜上永遠都是榜首,很多富家公子說要替她贖身,但她都笑著婉拒,說是怕我會被富家公子的正妻小妾欺負,情願放棄嫁為人婦從良,也不讓我受委屈。」

  天香嘿嘿傻笑。不說她娘了,再說下去都要將人捧上天了。

  「那你娘人呢?」

  「幾年前過世了。」天香忘了之前她才誆過他,說她在寫家書給爹娘,結果爹是誰不知、娘不在人世了,這幾句話都露了餡。「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人會在這裡而不是在瓦子院裡吧?我娘過世前將我喚去床邊,同我說了許多,她說很抱歉不能再繼續疼愛我了,要我別和她生氣,也說她無法見我長大,她心裡頭不好受,又問我未來有怎生打算?我也沒出過瓦子院幾次,真要我離開瓦子院,我恐怕也沒法活,所以我就決定待在瓦子院裡,興許像娘那樣過一生,無怨無嗔也不差。」

  「不過你後來還是離開了,為什麼?」

  「曲爺贖了我呀。鴇嬤嬤本是不同意的,因為我娘留了遺言,除了要鴇嬤嬤疼我之外,還要鴇嬤嬤允諾絕不強迫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所以那時曲爺要贖我,我不點頭,鴇嬤嬤也沒辦法。可是曲爺這個人就是霸,別人不同意他也不當回事,他要的東西,用盡手段也要得到。」

  鹿玉堂已經完全可以勾勒出曲無漪強迫贖她的惡霸嘴臉——跟之前強要留他下來伺候天香的惡形惡狀絕不會差太遠。

  「後來我跟著曲爺回來,就在這住下了,生活也算愜意無虞,曲爺也滿疼我的——至少比起對待其他人的態度,他待我稱得上是極好了呢。」

  她會點頭讓曲爺為她贖身,實在是因為曲爺不但撂話要讓鴇嬤嬤的瓦子院無法經營下去,更用實際行動讓瓦子院個把月沒客人上門。痛哭流涕的鴇嬤嬤領著一大群大姨小姨跪在她面前求她幫忙、求她給她們一條生路,允了曲大土匪——不,是曲大少爺的要求。

  誰說威武不能屈?遇上更狠更凶更有力的惡霸,不屈都不行。

  至於曲爺贖她,當然不是被她的美色所惑,而是看中了她的婬豔文采。

  她那時雖然不過十二,但已經寫得一手好詞,瓦子院裡的姑娘時常需要捎些詩或句的粉箋給恩客,題些矯情而浮媚的思慕——思慕恩客錢囊裡響噹噹的銀子祖奶奶——而這工作都由她代筆,一整天寫上百來張是常事,有時詩興大發,她還會寫起千言詩、萬言詞,非得讓恩客在字裡行間看到濃情蜜事,據說沒有哪一個恩客看完她寫的粉箋還不乖乖回來瓦子勾欄讓眾豔姝狠賺一筆的,曲爺似乎也是收到了哪個姑娘送上府的粉箋而對她感興趣——這個感興趣,單純指他在她身上嗅到龐大的金銀味。

  曲無漪贖你是為了什麼?

  鹿玉堂想問,但隨即一想,男人贖女人回府還能為什麼?問了似乎也多餘,但是又有矛盾——如果曲無漪是為了佔她為妾而替她贖身,又怎會放她與他孤男寡女在幽靜的竹舍裡?難道是因為她失寵了,才會淪落讓曲無漪這樣對待!

  天香的小手突地在他面前揮舞搧動「你別胡思亂想啦!我不管你現在腦子裡替我和曲爺的關係想了多少種可能,你一定都猜不到的啦!」她還真猜中了鹿玉堂的忖思,笑道:「我不是曲爺的妾或寵婢,他會贖我也不是為我的容貌,他也沒有召我侍寢過,我和他清清白白的——他又不喜歡我這種姑娘,否則我每回跪在他腳邊求他收我做妾,他哪會一回也不點頭,還踢開我。」

  天香原想解釋,反而越解釋越糟——更糟的是,她渾然沒有自覺。

  她求曲無漪收她做妾!

  鹿玉堂不只眉皺,還連心都擰蹙起來。

  難道那個讓他臉紅心跳,足足在外頭呆楞吹了半個時辰冷風,又像投湖自盡般躍進冰冷水裡,試圖用湖水來澆熄他臉上臊熱的吻,不過只是她因曲無漪而發的春夢,他鹿玉堂只是正巧在她作夢時出現在她面前,被她錯當成了曲無漪!

  很難高興得起來。

  很難有好心情。

  很難…釋懷。


第六章

  「曲爺…嗚——曲爺…」

  許久許久不曾聽聞過的嚎啕大哭聲以極快的速度接近,迴蕩在曲府天際,餘音繚繞,不絕於耳。

  「曲練,月底了嗎?」人在書房的曲無漪頭也沒抬,神色肅穆地低頭審視這次《幽魂婬豔樂無窮》的盈收以及該死的盜印者讓書肆損失多少。

  「沒。」

  「那麼正飛奔過來的哀鳴是什麼?」曲無漪為帳本上足足十萬餘的盜印虧損而遷怒低咆,語氣很差。

  「聽起來是天香的聲音。不過主子,天香近來稿子寫得很順,沒聽說她還得用舊招式才能擠出好文。再說她要撒嬌,也該向那位月俸一百兩的鹿玉堂撒才是。」這不就是高價約聘鹿玉堂進來的最大用途嗎?

  那麼,天香來做什麼?

  主僕兩人心裡才正想著,書房門扉被用力撞開,鮮紅嬌影撲倒在地,偏偏就是這麼巧地牢牢抱住曲無漪的腿——

  「曲爺,嗚…」

  天香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嗚咽的哭嗓抖著曲無漪的名。

  「天香,你怎麼了?」曲練好意扶起天香,一方面是因為主子已經因為盜印事件而臉色鐵青,不見得有好心情讓天香這麼撒潑,說不定怒氣一轉,將氣出在天香身上,一掌打下,將天香的小腦袋瓜給當甜瓜打——反正兩者都是一擊就會碎。

  「曲練哥,嗚…」天香換人抱。

  「我的姑奶奶,發生什麼事了?是稿子寫不出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明兒個再寫?你這幾日交出來的初稿足以讓你睡上十天半個月都足夠,坊刻的匠人師傅們還沒將前幾張初稿的活板排好哩,不哭不哭喔——」曲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曲無漪以及女人的眼淚這兩樣。他像個軟言安撫寶貝女兒的老爹,細聲哄著天香。

  「誰允她睡上十天半個月的!」曲無漪冷然道,瞪了曲練一眼。

  「呃…」曲練自知失言,只能乾笑。

  曲無漪接手捉過天香,與她面對面。「你又在耍什麼性子!要哭要鬧,找鹿玉堂哭鬧去!」

  他吼完,天香就哇的大哭,抱住他的項頸,將滿臉的眼淚全朝他衣上擦。

  「曲爺——他不理睬我了!我跟他說好多好多話,他就是不理睬我了…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聲嘶力竭,唏哩呼嚕的說著,不過曲無漪也不傻,短短幾句之內,他已經摸到頭緒。

  那個「他」不做第二人想,就是鹿玉堂。

  「他不理睬你更好,你就乖乖地、認命地坐回桌前,心無旁鶩將所有心思都放在文章上,好好寫本稿來,省得你和他還有閒情逸致去逛市集。」

  「我不要——我不要!你叫他理我!你叫他別不同我說話!你去跟他說!去跟他說啦!嗚嗚…」她仿如被孩群排擠的娃兒,吵著要大人替她討公道,要大人端出架子命令孩群和她一塊玩似的。

  「一定是你不好好寫稿,摔桌摔硯台的,才讓他生氣吧。」曲無漪想也不想就將矛頭指向天香。他可以理解、也可以體諒鹿玉堂的反應,因為他也有好幾十次被天香氣得想結束她的生命。鹿玉堂還算好,他只是不理睬天香罷了,真寬宏大量。

  「才不是這樣!他…他是聽完我說自己是在瓦子院長大,娘是勾欄院的姑娘,我是讓你贖身回來…他就不理睬我了…他是不是看輕我的身世?是不是覺得…我不值得讓他疼了?」天香從曲無漪肩上抬起淚濕的小臉,淚水洗滌過的雙眸飽含驚恐,自己越說越害怕、越說越茫然,只好又埋回曲無漪的肩上哭泣。

  「鹿玉堂是那樣的人!」曲無漪擰起劍眉。「也不想想他自己也非富貴人家的子弟,拿什麼身份來看輕你!」

  天香只能在他肩窩裡搖頭。她也不知道呀…

  可是她那麼明顯地感覺到他的不高興、那麼清楚地察覺他的有意疏遠——剛開始的三天五天,她能當他是心裡有事,所以才會無心理睬她,可是十幾天過去,她再傻也明白他不高興及有意疏遠都是針對她來的,她想了許久,就是從他忘了叫醒她的那天早上開始,他的態度變得淡漠…

  「曲練,去把鹿玉堂揪過來!」膽敢看輕他曲無漪手心裡的一塊寶——尤其是能為他帶來驚人盈錢的「如意君」?看來不給鹿玉堂一些顏色瞧瞧是不行的!

  「是!」曲練領命而去。看來主子已經找到了能發洩這回《幽魂婬豔樂無窮》被不肖盜印商趁機大發利市的怨氣。他不由得在心裡暗籲:有鹿玉堂真好,他曲練這回不用被主子當成遷怒的可憐蟲了。

  「要是鹿玉堂不好,我把他換掉,再替你找人來,不用為了那種對於別人的辛苦身世嗤之以鼻的傢伙掉眼淚。」曲無漪口氣沒有特別輕緩,也不像在安慰人,但天香就是知道他的好意。

  然而她心裡好亂,她好在乎鹿玉堂,在乎到只要他瞟來一個冷淡的眼神,她就會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光彩,但是誰能選擇自己會在哪戶人家落地出生?她不能,她娘也不能,可那不是她們該背負的罪過,她沒有錯,她娘也沒有錯,不要輕視她…

  不一會功夫,曲練帶著鹿玉堂回來。

  「曲爺,人帶來了。」

  曲練剛說完,右腳都還沒跨進書房門檻,迎面揮來的冷鞭讓他慌忙蹲低身子。

  他身後的鹿玉堂早在曲無漪出手之前就看到他揮鞭的動作,但他沒躲開,那一鞭火辣辣地甩上他的左頰,鞭上粗硬的繩面撕裂著他的皮膚,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還、還好閃得快。」曲練拍撫著自己的胸口。要是稍有差池,那一鞭恐怕會打下他一層皮肉。

  腥紅蜿蜒地沿著鹿玉堂的頸子流淌下來,沒入襟口,衣裳染開了刺眼鮮赤。

  曲無漪手腕一收,長鞭回到他掌間,他沒多停頓,腕力再施,第二鞭繼續無情揮打過來,偏偏就是如此精準,在同一道傷口上再添一次重創,原本清亮的擊肉聲因為滑膩血紅而變得低悶,但力勁沒減少分,鞭子抽回,幾滴血珠子像潑墨般濺開——

  鹿玉堂躲得掉,他卻不動,就連快速的第三鞭要再揮過來,他仍沒要逃,只是瞅著天香淚眼婆娑地抱住曲無漪的脖子。

  天香張著小嘴,還反應不過來,眼眶源源不絕滾落熱淚,直到第二鞭收回時,鞭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臉,和著眼淚在她頰上糊成一團,她才注意到曲無漪不留情的第三鞭正準備再朝鹿玉堂抽——

  「不行!」

  天香跳過去捉那條長鞭,要阻止它再烙上鹿玉堂的臉,十指一揪,真的讓她捉著了鞭身,連人帶鞭給曲無漪甩了出去,她牢牢不放手,但曲無漪的力道太強,非她所能阻止,身子踉蹌滑開,雙手還扣得死緊,掌心被粗鞭磨得又熱又痛,不放就是不放!

  鹿玉堂沖上前,捉住長鞭,將它卷在虎口,擋下鞭子如蛇的走勢,也用胸口擋下天香被鞭子拖動的身勢。

  「好痛…」天香的雙手像被火焚過似的,疼得無法掄掌。

  徒手去捉鞭,當然會痛!

  鹿玉堂雖沒有開口斥罵她,但是臉上確確實實寫滿這樣的責備。

  他拿過茶壺,用裡頭已經涼掉的茶水倒在她合攏的掌心,替她緩疼。

  「天香,回來。」曲無漪命令道。

  天香回頭覷向曲無漪,又抬頭看看鹿玉堂,粉唇咬了咬,沒抽回鹿玉堂握住的手,也代表著她想留在鹿玉堂身邊。

  「那種看輕你身世的男人,你還護著他做什麼!」

  「我…」天香無語,只能低著頭,無助地看著茶水從她指縫間流洩,就算她想留住什麼,卻無能為力,就如同她想要留住他對她的好,似乎也正一點一滴從掌間失去…

  「你別忘了,他算是你的下人,該是他看你的臉色,而不是你讓自己變得像個小媳婦,可憐兮兮地懇求他的施恩!」

  天香忍著眼淚,她來找曲爺,是要叫曲爺替她跟鹿玉堂說別對她冷淡,並不是想要讓鹿玉堂被教訓,她沒想到曲爺連讓鹿玉堂開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就先揚鞭打人。

  看到他臉頰上那條粗咧咧的傷,她好難受,可是她更難過他在此時此刻竟仍不願跟她說話,一個字也不肯…安慰她也好、罵她蠢也好、吼她也好、嘆氣也好,他就是不開口。

  「天香,回來我這邊!」曲無漪恨極了同一句話要說兩次以上,不由得加重語氣。

  如果鹿玉堂留她,她就不過去,只要他給一個字,她就留在他這邊。

  但是鹿玉堂仍是沉默,沉默到讓她逐漸咧嘴在笑…笑她自己好笨,笑她到現在還弄不懂他的意思嗎?

  他不會喜歡她,就像他不會喜歡她的書那樣,就算她想替自己的出身辯解,他永遠只會捉著一個理由否定她。

  他對她的書評價是「**」那麼對她呢?

  是…「低賤」嗎?

  茶壺裡的茶水倒罄,她手裡掬捧著的水只剩下小小一泓,她在等著它滴盡,也想在這段時間裡,奢等他說話。

  水滴落的聲音微小到聽不到,而他的聲音,也聽不到。

  末了,天香自鹿玉堂掌間將手收回,用紗裙將自己濕透的雙手拭淨,慢慢走到曲無漪身邊,往他身後躲藏。

  「膽敢欺負我曲無漪的人!曲練,把他的薪酬算給他,將他趕出曲府。」曲無漪自旁側抽出當時鹿玉堂被設計所捺下指印的賣身契撕個粉碎,明白告訴他,他的囹圄已經消失,他愛去哪就去哪,曲府不留人了。

  不要趕他走…天香嘴裡蠕動著這句話,可是聲音卻發不出來。

  她怕自己開了口,鹿玉堂卻還是要走;怕自己努力示好,他還是看輕她…

  不要趕他走…

  不要…

  鹿玉堂看不見藏在曲無漪背後的天香對於曲無漪的命令有何反對,若她想留他,定是像護著小雞的母雞,扠腰跳出來,揮動雙翼,咯咯咯咯地不許任何人靠近他、傷害他。

  然而她沒有,嬌小的身影完全沒入曲無漪身後,沒有開口留他。

  她要他留,他便留,即便沒了賣身契,他還是會留。

  她要他走,他便走,即便賣身契還在,他同樣會走。

  而今——

  他知道,離開的時候到了。

  鹿玉堂走了,留下曲練給他的一百兩月俸、一冊《幽魂婬豔樂無窮》,以及哭紅雙眼的天香。

  她抱著膝,蜷坐在他的床上,時常一坐就是從早到晚。

  鹿玉堂臨行前對曲練說,那袋銀兩請代轉給她,她抄書辛苦,又沒多少稿酬,銀兩留給她,添些姑娘家喜歡的胭脂水粉或衣裳。曲練將錢囊交到她手上時,嘴裡還嗤笑著「你一本書的稿酬,怕是鹿玉堂賣身五年也賺不著,這區區一百兩銀又算得了什麼?」她捧著沉甸甸的錢囊,又濕了眼眶。

  為什麼連走時,都還要讓她這麼放不下他…

  他身上有銀子嗎?全給了她,他的吃住都成了問題,況且,他臉上還有傷,沒銀兩怎麼看大夫…

  她真的不懂他,如果要看輕她,就甭對她好。一手拿鞭、一手拿糖的,教人如何適從?

  她寫過如此多的風花雪月、豔情儂語,筆下的男人在想什麼,全兜在她掌心,她愛讓他們哭他們就哭,愛讓他們笑他們就笑,哪需這麼茫然,想去猜他想什麼,卻敗在他高深莫測的表情底下,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喜歡她還是討厭她。

  從鹿玉堂走後,她不敢再動筆,因為不會再有人替她暖著水,讓她舒適地將一手墨髒洗去,碰著了冷徹的井水,會使她變得懦弱。

  有時被曲練硬拉著上街去買書,或是曲爺喚人送來多少討她歡心的玩意兒,她都意興闌珊。

  近來,她連書也不讀了,時常坐在曲府大門前的石階,看著前頭走過來晃過去的路人,天真地以為在人群之中可以見到鹿玉堂的身影。夜裡,她睡在鹿玉堂睡過的床榻上,憨傻地想著若是鹿玉堂忘了拿什麼東西而潛回曲府,她也好馬上醒來,不至於因為貪睡而錯過他。

  被他養出來的習慣,讓她越來越早起,她分不出來她是淺眠還是壓根一夜沒睡,總覺得無法睡沉,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會讓她驚醒,匆匆奔下床,滿屋子叫著他的名字,以為他回來了,等她跑完屋裡屋外每一個角落,發現不過是只誤闖的貓兒所發出的聲響,她就會難過地抱頭痛哭,幾乎要被失落滅頂。

  「原來望夫石是這麼形成的,我大開眼界了。」曲練不是故意說笑。曲府大門前又坐著小小身影,襯著憂傷的夕陽餘暉,將那道孤影拉得好長好長。

  他記得一大早他領著兩名長工到門前灑掃時,她就不知在那兒坐了多久,中午他隨著主子到書肆去,她還是在那兒,現在日頭都快下山了,她還是在那兒,讓他不由得有感而發。

  有好些人不認識這名被主子藏在曲府禁地的重要姑娘,還當她是路邊乞兒,想要驅趕她。要不是他親眼瞧見有奴僕正準備拿掃把趕她而出聲制止,她恐怕早被人當落葉掃開了——

  「她花這麼久的時間坐在那裡發呆,為什麼不多去寫些字!」曲無漪想的卻是這回事。

  「她一握筆就哭,拿她沒轍。」

  曲無漪要走進府前,突地頓步。「她有乖乖用膳嗎?怎麼覺得才幾天沒見那丫頭,她整整瘦了一圈?」

  「飯菜都有吃,但都是少少幾口。我也吩咐廚娘弄些姑娘家最愛的糕餅、小餃子,她幾乎是嘗半口就擱下了,連她最喜歡的芝麻大餅我都讓人特地將餅鋪老闆聘回來專程為她做餅,這更慘,她一聞到芝麻大餅的香味,眼淚馬上掉下來,害餅鋪老闆誤會他賣的餅有多難吃,讓她難過到泣不成聲,也跟著哭了…我兩頭不是人呀。」連他曲練也想哭了。「主子,這樣下去不行,咱們曲府前的石獅子又要添一隻了。」

  左雄獅,右雌獅,中間再佇只天香小獅,三獅動也不動,在曲府門前鎮邪保平安。

  「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曲無漪賞曲練一記白眼。

  「屬下是認真的。主子,反正您這麼疼天香,不如再把鹿玉堂找回來吧?」

  「被趕出曲府的人,永不再續用,這是我向來的習慣,你忘了嗎!」

  「不敢忘,只是覺得天香怪可憐的,您沒瞧見過她在大半夜連外袍也不披,沿著府裡那片湖找鹿玉堂的模樣…我上前去瞧,她哭著要我幫她找鹿玉堂,一直說他回來了,只是在氣她,不出來和她見面,說什麼他就躲在竹舍週遭…再這麼下去,我真怕哪一天她找人找到了湖裡去。」曲練說得婉轉,不過他是真的擔心天香這丫頭會撲通跳進湖裡去尋短。

  「她只是一時之間不習慣鹿玉堂離開,等我找到了新的人給她,說不定她又會恢復以往。並不一定非要鹿玉堂不可,他沒那麼重要。你找個人整日守著天香,寸步不離。」省得她出什麼意外。

  「主子,您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呢?」曲練一嘆。

  「哪種話?」

  「說鹿玉堂沒那麼重要。」

  曲無漪還以為曲練要說什麼,撇唇嗤笑。「你認為鹿玉堂很重要?」

  「屬下的意思是,我以為您會比較理解天香的心情,畢竟您近來不也是如此?若說鹿玉堂之於天香沒那麼重要,那程府主子之於您,您又為何會放不下?」知道自己說出這些話,一定會挨主子的教訓,所以曲練足足大退一步才敢說,說完就認命等著主子掌他嘴。不過他等了許久許久,主子只有瞪他,卻沒有打他…

  曲練覺得怪,喚了聲「主子?」

  他不是討挨打,而是…不習慣。

  好半晌,曲無漪認同了曲練的話。換成是他,若不是遇到他想要的那個人,換做是誰放在他面前,他都不可能動心。

  「言之有理。」

  「那我派人去翻城找鹿玉堂!」曲練馬上打蛇隨棍上。

  曲無漪默許了,腳步一旋,轉身入府。

  曲練則是迫不及待和天香並肩而坐,忍不住快些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天香。

  「笨天香,你還傻傻地發什麼楞!我剛說的話你有沒有在聽?」曲練說了好多,大多數的句子都從天香的右耳進、左耳出,十幾句話只勉強一兩句讓她聽見。

  天香茫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別來吵她。

  確定天香的注意力總算落在他身上,曲練才再次重申「主子說,要派人找鹿玉堂回來了!只要主子下決心找人,還怕找不到嗎?」

  然而找了幾十日,鹿玉堂的下落成謎,半分消息也沒有。

  說不定,他早就離開了銀鳶城…所以就算曲爺動用了大批人力,也無法找到一個不在城裡的人。天香絕望地想。

  虧她在聽見曲練告訴她,曲爺要派人找回鹿玉堂時欣喜若狂,那樣的喜悅已經從一天又一天的失望中消失殆盡。

  天香坐在馬車裡,小臉擱在馬車窗櫺上,兩旁的簾幕被撩起,以銀勾分別勾住,方便她將沿途的景色收納眼底——不是為了賞景,而是為了找人。

  「天香,開心一點,你怎麼都不笑?」與天香同坐一廂的姑娘嘴裡叼著橘瓣,又酸又甜的滋味讓她皺起俏臉。「又是為了剛剛認錯人那事不舒坦?」

  方才馬車正馳騁在寬敞街道時,天香突然大喊一聲「停下來!」然後也不管馬伕停妥了沒,裙襬一撩就跳下車,直直在人群裡鑽竄,緊接著拉住一個身著灰袍的男人,待那男人回首,天香才錯愕地鬆開揪住他背部衣裳的小手,委靡不振地回到馬車上——這種情況還不只發生過一次,她已經數不清天香沿路攔下多少男人,又失魂落魄兼彎腰道歉地走回來。

  「好不容易曲爺出錢讓我們上金雁城的梅莊賞牡丹,你不要悶悶不樂的,這樣就辜負曲爺的好意了。」

  「月下…」天香好抱歉自己的沮喪連累了月下的好心情。

  月下一襲軟絲衫子柳花裙,盤腿坐著,不似一般女子優雅跪坐,一頭青絲未系未綁未束髻,任憑它在胸前披敞,僅以簡單素簪將額前長發盤捲在腦後,於理於儀,都屬於過分不端莊的打扮,然而天香就是覺得月下這模樣好看,她的美麗,毋需太多累贅的珠花點綴,即使素素淨淨,月下自身散發出來的味道就是吸引人。

  她與月下相熟多年,兩人的關係不單是朋友,更是工作上的夥伴。

  《幽魂婬豔樂無窮》,文字出自天香之手,而書冊裡精緻挑情的春宮圖則是由月下勾勒成幅。若少了天香的文,書不成書;缺了月下的圖,婬豔味也跟著不足,兩者比擬唇齒,缺一不可。

  「我有聽練哥說,雖然找遍銀鳶城找不著人,他們就分頭往銅鴆城找,銅鴆城沒有,就換鐵鵬城,那逃跑的人就只長了兩隻腳,跑不過曲府幾十個人的,別擔心。」月下想說些什麼讓天香寬心。

  「他不是逃跑,他是被曲爺趕出去的…」而且還是因為她的緣故。

  「這我也聽練哥說了,好像是他嫌棄你?」

  天香咬咬唇,眼看又要掉淚。

  「當我沒說!當我沒說!」月下忙在身上摸遍,好不容易找著絹子,遞給天香。

  「沒錯…好像是這原因,所以他都不理睬我了…」天香沒拿絹子擦淚,反倒是握在手裡絞。

  「有什麼好嫌棄的?你雖然在瓦子院長大,可又不是鴇兒,人也清清白白的,以男人的觀點來看,你就該稱之為璞玉,沒什麼落人口實之處,難道他沒聽說,出淤泥而不染?」月下輕哼。像有人老以為她畫婬畫,人也要跟著風?浪蕩,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真讓人嗤之以鼻。

  天香不答腔,只是不由自主又將目光往窗外飄,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尋找熟悉的身影。

  「像這種人,你找他回來做什麼?」月下繼續剝橘子吃。「他又不憐惜你,難道你想找個心裡嫌棄你的人,成天和他鼻眼相對?那不是挺無趣嗎?」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念他…有時坐在桌前要寫稿,就是忍不住一直抬頭看著他習慣坐的那個位置,然後頭一低,眼淚也跟著掉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想見到他,想看著他,就是如此。

  「怎麼會不知道呢?你不是時常在寫的嗎?」月下朝她眨眨眼「每回你寫陰陽調和之前的那些段子呀。」雖然《幽魂婬豔樂無窮》是以床笫秘事為主,但天香總是個年輕小姑娘,腦子裡將情呀愛的擱在情慾之前,不容許她筆下的男女非心歡而交,所以在云雨之前,往往會花些功夫讓男女互訴情衷、互吐愛意——

  所以天香怎麼會不懂、怎麼會不知道?她現在的模樣,現在的心境,在她的筆下都出現過的。

  「我知道自己好喜歡他,可是我猜不出來他喜不喜歡我?如果是我寫出來的文字,我就能摸得著他的心意,不管是嫌棄我或是看輕我,抑或對我有些喜愛,我都可以自己拿捏。但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虛角,有時我覺得他應該要安慰我的拍拍我的肩,然而他卻悶聲不響的…」

  「你哪能拿自己書裡的男人套在他身上?你書裡的好男人要幾個有幾個,實際上要找還真難哩。」

  「是沒錯,他確實和我書裡的男人不一樣,否則他老早就對我不軌了…」她書裡可沒他這麼冷硬又死腦筋的男人。

  「說來說去,你就是在等他對你動手動腳呀?」月下好笑地瞅著她。

  「你甭笑!你和我一個樣的,我們一個寫婬書一個畫婬畫,滿腦子全是些不正經的東西。再說,食色性也,我喜歡他,會、會這樣想也是天經地義呀!」天香紅著臉道。

  「誰跟你一個樣呀?我畫秘戲圖是為餬口,可不是我月下偏好此道。」趕緊劃清楚河漢界。

  「那是因為你還沒遇見你心儀之人,否則我看你一定會將他畫進你的畫裡,任你擺弄成各種態勢,什麼白虎騰、什麼野馬躍、什麼吟猿抱樹的!」

  「你那些媾合的動作我可不懂。」月下無辜地眨眨眼,將憨傻的表情學個十足十。

  「不懂!不懂你還畫得維妙維肖!」有些動作她只能單憑文字想像,可月下就有本領化文為圖,讓她時常看得目瞪口呆,也才終於明白那些白虎騰、野馬躍、吟猿抱樹、馬搖蹄到底是什麼困難的肢體動作。

  「我悟性高呀,你寫出來的描述,我瞧懂了,就畫得出來…說來說去,還是你功力高啦。」她用肘頂頂天香。

  「反正我就是**。」哼。

  「他這麼罵過你呀?」

  天香搖搖頭。「他只說過我的書**…」

  「說你的書**是在誇你吧?你寫的本來就是婬書呀,不婬才失敗。」難道要在婬書裡找到什麼忠貞大道理嗎?

  「我不敢承認是我寫的。」罵書如罵人…

  「膽小。」

  「誰會在書被批評得一文不值時還舉手承認那是出自自己手裡的?」她才沒有那種勇氣。

  「尤其你又這麼在乎他,所以就更害怕看到他眼裡對你的稿子有任何不齒了,是不?」

  「嗯。」完全正確。

  「天香,你真的沒救了。萬一這輩子都找不著他可怎麼辦呀?」月下不得不以最壞的打算替她煩惱。瞧她這般死腦筋,接下來的人生不就全在一片烏云籠罩裡度過了?

  天香又搖搖頭,她不敢想。

  「而就算找著了他,你又怎麼去扭轉他嫌棄你身世的看法?」

  天香還是只能搖頭,不知道。

  「他真的是嫌棄你的身世嗎?一般人聽到你的際遇,應該是心生憐惜吧?想好好安慰你都來不及了,哪還會態度丕變,說翻臉就翻臉?」若真是如此,那麼這個男人也沒啥可取之處,說不定找不到人對天香才是好事。

  月下心裡這麼想著,當然不敢說出來,否則天香又要哭了。

  「可那天我就是跟他說明白我的身世,還有我娘的事兒,他聽著聽著,就…不理人了。」天香聲音一哽,說不下去了。

  月下沉吟半晌,想了些其他可能「他會不會誤會了你跟曲爺的關係?」想當初,她被聘為畫師,頭一次到天香居所的竹捨去見她,她還以為天香是曲無漪的愛妾。連她都會誤解,難保那男人不會。

  「才不可能!我很清楚的告訴他,我和曲爺沒什麼。曲爺雖然贖了我,但我們兩人清白得很,曲爺也不鍾情於我呀,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他也不會硬著心,說不肯就不——」

  天香突地噤聲,好像在一瞬間被雷劈中,轟得她渾身顫麻,她慢慢地、慢慢地再將自己最後那段話重複一回——

  「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她呆楞楞地再嘀咕一回「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她聲音越發高昂「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她猛然捂嘴尖叫「呀呀呀呀!他該不會是因為這句話才生氣的吧!」

  月下實在不是惡意想嘲笑她,可是天香此時此刻雙掌撐在下巴,雙眼圓圓瞠大,菱嘴像塞了顆大滷蛋,閉也閉不起來的模樣,真的很好笑。

  「應該是。」原諒她直言。

  洞見癥結固然讓人高興,但也讓人覺得更沮喪。

  天香已經自厭到完全不想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想到自己的禍從口出,她不只千百回在心裡臭罵自己。

  她想舉任何實例來證明她和曲爺沒有男女之情都好,可以舉曲爺已有愛人這事;也可以舉她除了替曲爺寫書外,別無他用;更可以舉自己獨獨只對鹿玉堂用心!

  偏偏她用了最差勁的說法。

  會求曲爺收她做妾,只不過是她想拖延寫稿的藉口。當人家的愛妾好,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每天有用不完的空閒光陰來擦珠寶美玉或是拿珍珠當彈珠打,完全以偷懶為前提,而不是她對曲爺有什麼愛戀之心,而甘願成為曲爺的妾!她只喜歡鹿玉堂而已嘛…

  好想趕緊向鹿玉堂解釋喔!

  千萬不要讓她與他就抱著這個小誤會到老到死呀!

  不知道鹿玉堂人在何方——

第七章

  鹿玉堂還在銀鳶城沒走。

  他知道自己不走的原因,因為銀鳶城裡有著懸繫住他的人。

  好幾次踏出了城門,待他回神,他人又坐在銀鳶城的街邊茶鋪裡喝著苦澀難以下嚥的茶水…

  他身上被綁了無形的線,無論他怎麼走、怎麼繞,就是無法走遠。

  他敏銳的嗅覺可以在這個城鎮裡聞到屬於她的味道,她走過的書肆,停留過的攤鋪,甚至是在他身體髮膚間沾染到的香氣,都圍繞在鼻前,揮之不去。

  怎麼會…這麼想她?

  彷彿只要她現在出現在他面前,朝他勾勾纖指,他就會像只欣喜搖尾的狗向她撲跑過去——

  不過她不可能會這麼做,她…想嫁的人是曲無漪。

  她甚至跪著求曲無漪收她為妾了,不是嗎?

  鹿玉堂無法克制自己此時連心窩口都漲滿酸醋味,他握緊拳,感覺指甲幾乎要沒入掌心,可那樣的疼痛仍然無法抑止他不斷回想起天香巧笑倩兮地告訴他——她跪在曲無漪腳邊,求他收她做妾。

  做妾!

  開什麼玩笑!她值得一個願意全心全意待她的男人,不用和其他女人瓜分男人的眷寵和感情,納她做妾,是辱沒了她!

  換成是他——

  若換成是他…

  鹿玉堂劍眉一緊,思緒被打攪,執茶碗的手驀然轉了方向,以手背朝身後靠近他的人襲去,本能防備地先下手為強——

  然而在他瞟過人影的五官後,他以左手掌擋住自己的右手背,讓自己的攻擊在距離那人心口半寸前停下來,碗裡的茶半滴未漏。

  那人絲毫未察,還喜孜孜地和鹿玉堂相認。

  「欸欸欸——兄弟!你不是那個前幾天和我一塊在木材行打零工的人嗎?對對,我認得你,你臉上那道沒結痂的傷疤很明顯!你可能記不得我,我是王榮,大夥都喚我一聲麻子榮啦。」

  鹿玉堂收回手,他確定自己腦海裡沒存在過這張樸素老實的麻子臉,但他從他身上嗅不到殺氣,沒有危險。

  麻子榮不請自來地與鹿玉堂同桌,完全沒注意到就在他身後那根柱子上烙印著被人重重一擊後的凹痕——鹿玉堂的掌風透過麻子榮的身軀,不傷他絲毫,卻幾乎能將柱子打廢。

  「上回謝謝你囉,要是沒有你替我撐住那根大木材,我麻子榮恐怕早就被壓斷腿了。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道聲謝,結果好幾天沒瞧見你,才聽旁人說你要離開銀鳶城,沒想到還能在這裡遇到你。」麻子榮也要了碗茶,咕嚕嚕大呷一口,喝完就咧嘴朝他笑。

  鹿玉堂壓根不喜歡與不相熟的人裝熱絡,他甚至連自己出手救了麻子榮這事也沒印象,乾脆半個字也不答,逕自喝茶,不過麻子榮仍能自得其樂地滔滔不絕。

  「你是嫌木材行給的工酬太少才走的吧?我也覺得行頭兒坑人,扛一整天的木材不過十文,難怪你想找別的工作…不然我們一塊去找吧,我門路挺多的——嘿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做過的工每天算一個,一年還算不完哩。」麻子榮說來有些驕傲「不過做來做去,還是覺得上曲府做事最好,薪俸又多,穿得也體面,連走出去,頭都比別人抬得高些…可惜我沒進去做過,全是聽別人說。」

  鹿玉堂聽見曲府兩字,終於正視他。

  「但有人說曲府主子不好伺候,摸不透他的性子,要是惹他不快,可有苦頭嘗。那個曲無漪呀…」麻子榮壓低聲,怕被聽到似的「之前不是大肆鋪張到金雁城去娶親嗎?還在銀鳶城大設宴席,結果不到幾個時辰,那新嫁娘又用原轎子抬了回去。有人說是曲無漪掀了紅縭,看到媳婦兒容貌醜,馬上就翻臉不認親;也有人說是曲無漪下錯聘,娶錯人了;更有人說——」聲音變得更小「曲無漪下聘的程府,根本就沒有女兒可以嫁他!我也聽說程府明明就只有一個男主子,沒其他姊妹,但他還硬要娶,結果鬧了笑話,媳婦兒喜袍一脫才知道是個男人。」

  說起別人家的閒話,總是有道不完的樂趣,只是鹿玉堂想聽的,不是曲無漪的事,他早就知道曲無漪的性子怪,不足為奇。

  「後來呢?他娶妻了?」鹿玉堂淡問。他真正想要探問的是,若曲無漪已娶妻,妻子是否能容得下天香。

  「有哪個女人躺在他身下不會抖散全身骨頭的?」麻子榮不答反問。誰敢嫁給曲無漪呀?男人都怕他了,更遑論女人。「不過就算主子個性難捉摸,我們也伺候不到他呀!我們大概只能找些劈柴挑水這類的雜事做吧?說不定一整年也見不到他的面。呀,說了這麼多還沒同你說到重點——」

  都說了這麼多,還沒說到重點?

  鹿玉堂冷眼覷著麻子榮自懷裡掏出一張紙,小心翼翼在桌上攤開。

  「我是識不了幾個大字啦,不過我知道這張紙上在寫什麼。聽說最近曲府積極在尋人,從銀鳶城開始,其他三城也不放過,需要許多人手幫忙,日俸比我們扛材半個月還多。雖然不是曲府正差,但我們去打打零工也不錯…怎麼樣?要不要一塊去?」麻子榮興致高昂。

  「尋人?」這麼大費周章?

  「我看可能是曲府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走失了吧!不知會不會是曲無漪的哪個妾哪個愛婢?」看熱鬧的意味很重。

  妾?愛婢?很重要的人?

  會是…天香嗎?

  她發生了什麼意外!

  鹿玉堂不自覺又想到天香,這個思緒一起,他就越想越不安,腦子裡想著許許多多的可能,每一個可能都繞在她身上打轉。

  他無法讓自己置身事外。若是不弄清楚曲無漪要找的人究竟是不是天香,他根本就沒心思去做其他事情,他會一直擔心,擔心那個牡丹似的小姑娘的安危…

  如果只是他胡思亂想也罷,萬一天香真有什麼危險——

  他定要親眼看到天香無事,即使是遠遠的一眼。

  鹿玉堂立即決定——

  「好,我們去曲府打零工。」

  天香和月下兩個姑娘在梅莊牡丹園裡賞花,蜿蜒如蛇行的曲橋連接一處又一處幽靜古香的水榭,拱月狀的小橋與水面倒影交接成一個圓滿無缺的圓圈,橋下水波青碧,倒映著天上白雲,隨著跫音而過,水裡錦鯉冒出頭來討食,將平靜的水面弄得熱鬧。

  梅莊景色幽雅精緻,名不虛傳。

  天香並不是很有心於此,她只想趕緊回曲府去看看曲練找到人沒,可是又不願壞了月下的興致,畢竟月下是見她心情不好,才好意向曲爺提議要陪她出來賞花,省得悶壞自己——雖然此時看來,心情大好的人反而是月下。

  進了擁有響噹噹名號的梅莊,月下像個玩瘋的頑皮孩童,對滿園盛開的牡丹尖叫驚呼。她拉著天香,半走半跑地繞過曲橋,奔過湖心涼亭。

  「天香天香!咱們去瞧『姚黃』!快些快些!」

  「你慢些,園子裡還有好多其他牡丹可賞呀——」天香被迫放棄一圃又一圃的牡丹,只匆匆瞟一眼,人又被月下拉走。

  「你不知道牡丹本身就被尊為花王,而姚黃更是牡丹花王中的花王,當然咱們得先拜見花王,再去拜花後,最後再瞧小臣子。」月下可是將花的階級分得很清楚。

  「花後又是誰呀?」

  「魏紫啦!」跑了好一會兒,月下終於願意停下腳步,雙眼迷濛地瞧著眼眼一圃鮮黃碩大的牡丹花。「這就是姚黃了吧?一定是,好美的色澤呀…我一直想畫一幅男女在鋪滿牡丹**的綿綢上**歡愛的圖呢,最好兩旁還有人在撒**,漫天飛花,說多美有多美。」好沉醉喔。

  天香蹲著身子,與臉蛋般大小的牡丹平視,聽見月下這麼說,賞花的雅興都沒了。

  唉,果然是畫春宮圖的畫師,滿腦子只想著這些。

  「梅莊牡丹很貴的。」雖然月下口中的情境也頗能激發她寫稿的思緒。

  月下才沒聽進這句殺風景的話,畫癮大發,馬上在腦子裡勾勒出無邊春色。「尤其又是花王中的花王…想想,鋪滿鮮嫩色的姚黃,女人香肩半露——」

  月下停頓下來,天香也很習慣地接下去。

  「如凝脂一般,男人瞧了心猿意馬,懷裡女人嬌顏更勝牡丹豔美,他情難自禁吻住欲語還休的俏嘴兒,靈活手指解開她的腰帶,撫去她一身**的同時也將羅襦脫下,裡頭繡著牡丹的兜兒包裹著軟嫩**,勾引男人採擷綢布上微微凸起的紅梅——呀呀,我在幹什麼呀…」她沮喪地趴在泥地上,討厭自己跟著月下一塊耍**。

  「若兩位姑娘要這樣,梅莊也能提供牡丹**,看你們是要姚黃、魏紫、醉顏紅、一拂黃、顫風嬌、藕絲霓裳、觀音面、瑞露蟬,各式**隨姑娘們挑,收費合理。」一道隱忍著笑意的男嗓介入她們之間,似乎同樣興致勃勃,也覺得她們的提議有趣。

  天香與月下同時回頭,瞧見一名衣著簡單卻滿身當家威嚴的男人,他朝她們笑,笑得有些假——應該說,笑得有些市儈。

  「在下梅舒城,打攪兩位賞花的雅興了。」他拱手,報上身份。

  「你是梅莊大少爺!」月下雖沒見過梅舒城,但對這三個字如雷貫耳。

  「正是。如果姑娘嫌牡丹價高,梅莊還有杏花、桃花、杜鵑;夏有荼蘼、蓮、榴花、茉莉、紫薇;秋有桂花、菊、山茶。至於冬…則不建言,因為冬雪紛紛,即使在雪地上鋪滿梅花**做那檔事,還是很冷。」雖然他想連冬季的份也一塊賺,不過就怕先一天才收了客人的賞花錢,隔一天就得還客人一筆傷風求醫錢。

  「呃…」兩個姑娘沒料到她們說的話全被聽光了,面面相覷。平時兩人私底下聊的話雖露骨,好歹也只是交頭接耳,沒旁人在場,這回不但被人聽見了,那人還替她們補充更多提議,害她們無法接話。

  「若有需要,梅莊還能派人在一旁撒**。」梅舒城補上。

  月下乾笑,圓溜溜的眼兒流轉一圈「梅莊主,我們姊妹在說笑的,您這樣接話,讓我們兩個臉皮薄的姑娘很害臊…」頓了一口氣,又問「不過如果真的到您莊裡要求鋪**,這收費怎麼算呀?」前一句還說著自己的矜持,後一句馬上好奇地探問起價錢。

  「若姑娘要的是牡丹,自然就高價些,杏花桃花就是對半或更便宜的價錢了。」

  「那我要是指定要『姚黃』呢?」月下指著離眾人最近的黃牡丹。

  「那是甘草黃,不是姚黃。」梅舒城很抱歉地糾正她。

  「這不是姚黃!」

  「姚黃花頭面廣一尺,這甘草黃還小了些。」

  「那姚黃躺起來更好囉!」月下好期待,眸子都亮起來了。

  「姚黃的**又比其他牡丹來得貴,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替你撥撥算盤,看看大概多少。」

  「好好好。」月下點頭如搗蒜。

  「一個軟綢鋪三大朵的**恐怕仍不夠,許要七朵以上,姚黃連株帶葉是五千七百兩,單只有**能給個對折,兩千六百五十兩,七朵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五兩,再加上兩旁撒的飛花**,算你兩萬五千整。」梅舒城執起腰纏的玉算盤,噠噠地快速撥算,最後一聲,抵定。

  「好黑…月下,你真要躺**的話,我回去叫曲爺和練哥替你摘…要花,曲府的花也不少呀!你這兩萬五千兩給我賺好了。」天香扯扯她的袖,小聲道。撒**這種事她也可以效勞呀。

  「姑娘,話不是這麼說。**如絲綢,料子好不好,只有肌膚最知道。躺下去的觸感若不佳,豈不影響了玩興?」梅舒城還是聽到天香的嘀咕聲,笑著反駁。

  「我有興趣!我改明兒叫兩個人過來,你幫我們準備好,我再帶筆墨來作畫!」月下當下掏銀票付訖,惹得梅舒城眉開眼笑。

  「月下,划不來啦,你又不是自己要用的,隨便摘些野花撒不就得了?」天香當然知道月下僅是單純要繪畫,但花兩萬五千兩讓別人躺,這也太貴了些。

  「味道不一樣。反正畫出來之後還是可以賣給曲爺呀!你不知道我的真跡也是很值錢的,我包準一買一賣間翻手賺三成以上。」嘿嘿,她的春宮圖不僅是達官貴人爭相收藏的珍品,就連進貢或遠贈鄰國友邦都是上上之選。

  月下又對著梅舒城道:「梅莊主,要是我春夏秋這三季都來,能不能再給個折?」她還想畫「菊園野合圖」或是「蓮池戲水欲無邊」這類的圖。

  「當然。」梅舒城也乾脆。

  見月下和梅舒城交談甚歡,天香無力阻止,只好自己退到一旁去賞自個兒的花。

  「不知道會不會一回曲府,就瞧見鹿玉堂回來了?」天香對著牡丹花自語,眼睛跟著亮起來。「不過也可能練哥還是搖頭說沒尋到人…」肩頭又垮下來。

  會不會找得到他?

  會不會找不到他?

  會不會找得到他?

  會不會找不到他…

  天香不自覺去拔牡丹花的**,每問一句就拔一片,可是她也不敢問到最後一片,就怕呼之慾出的答案又會讓她想哭。

  她稍稍走遠,不過還是在能見到月下及梅舒城的範圍內,步上了拱橋,在那裡望著水面發呆。橋與水面有個圓,偏偏橋上只有她孤孤單單一個,看起來好諷刺。

  「臭鹿玉堂,你到底躲哪去了嘛!你不知道…我很想你嗎?你不覺得每天都耳朵癢,因為我在罵你嗎?」她跺跺腳,氣自己的無能為力,只能在這種時候說給自己聽。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罵鹿玉堂?」有女人的聲音飄來。

  「我也是。」男人的聲音跟隨著。

  三人同時尋著說話的來源,天香在不遠處的石舫裡看到那對男女,而那對男女在拱橋上看到了天香。

  「是那個身上有大哥…鹿玉堂味道的姑娘!」女人指著天香叫。

  天香可沒忘記鹿玉堂說過,他與自家兄妹的感情似乎不怎麼好,他還在躲他們哩…這個想法讓天香直覺要躲人。

  她才挪動了小小一步,石舫裡的男人便踩著池水而來,飛也似地攔下她的去路。

  「又見面了,小姑娘。」那男人有一雙和鹿玉堂極相似的深眸,只是較為輕浮不羈,沒有鹿玉堂的內斂沉穩。

  天香正要退後,後方的女人也逼近她,擋住去路。「她身上的味道沒散,看來不是我們當初以為的單純,當她不過是和鹿玉堂擦身而過的路人!」她又在天香身上嗅。

  「你們想幹什麼?」天香慎戒地問,雙臂環胸地保護自己。

  「說吧,鹿玉堂人在哪裡?」女人寒著聲問。

  天香發現她的嘴唇像鹿玉堂,薄薄的,說起話來有些冷峻。

  「不知道。」天香沒說謊,但女人聽來卻是倔強。

  「不給你苦頭吃,你是不乖乖說了!」女人冷哼,手指不過一轉,寒芒逼人的匕首已經抵住了天香的臉頰,刀鋒壓陷在嫩膚裡,幾乎要劃破豆腐般的肌膚。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在找他呀!」那女人以為亮出刀子她就能知道鹿玉堂在哪兒嗎!要是這樣奏效,她就天天在曲府門口拿菜刀抹脖子,看鹿玉堂會不會馬上跳出來!

  「妹子,別使勁,劃破姑娘家的臉蛋就不好了。」男人握住女人的手腕,將天香的臉自刀下救出來。他漾著笑「聽你這麼說,你確實是認識鹿玉堂,而且還和他有關係。那日…我們在銀鳶城遇見你,鹿玉堂還跟你在一塊的,是不?」

  天香不說話默認了,眼眶紅紅的。

  「難怪我們往前追,就沒了他的味道,原來他壓根待在銀鳶城沒走。」女人咬牙,對於當時粗心且貿然去追人感到扼腕,錯失了先機。

  「你跟鹿玉堂是什麼關係?」男人對這比較好奇,問著天香。

  沒想到男人一問,天香就哭了起來,連累積情緒都不用,老早蓄滿的眼淚立時決堤,撲簌簌地落滿雙頰。

  「我不知道…」她當然希望兩個人關係匪淺,可是又怕只有自己單方這麼認定。

  「你除了這三個字,就不會說其他人話嗎!」女人火氣一來,吠得用力。

  男人阻止女人繼續說下去,女人哼一聲,撇頭走到另一邊,免得她忍不住一掌劈死天香。

  「鹿玉堂留在你身邊幾天?」他這個做弟弟的,可以單憑鹿玉堂花多少時間在她身上而看出她與鹿玉堂的熟稔程度。

  半天表示鹿玉堂尚能容忍她的存在。

  一天代表鹿玉堂不討厭她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五天則是鹿玉堂接受她。

  十天…通常鹿玉堂不會花這麼多時間在一個女人身上,要是有十天或十天以上的日子,他大概可以斷言,鹿玉堂愛上她了。

  「一個多月。」天香抽抽噎噎的說。

  好短的日子,還不夠…她不滿足啦…

  男人很驚訝聽到這樣的答案,他身旁的女人也愕然轉過頭,兩人臉上寫滿不敢置信。

  男人好不容易制止差點衝動喊出的「嫂子」又想到鹿玉堂已經離開她了,心裡有疑問。

  「那他為什麼沒繼續留在你身邊?」按照她的說法,鹿玉堂應該不可能離開她,還放她一個人在園子裡望池掉眼淚。

  天香臉色一苦「他對我有誤會…是我自己嘴拙,一句話偏偏就說得不對…他一定是很在意我那樣說,可我沒有那個意思呀…」她也不管眼前的男人和她沒交情,跟他哭訴起自己的心事,將兩人相遇的始末——從在飯館相遇,到竹舍共處的一切,滔滔不絕,和著眼淚,一項項都說給男人聽。

  「你知道嗎?我寫稿時,他一定在旁邊陪我,不時提醒我要站起來動動手腳,盯著我到桃花林裡去散步,說寫太久會手酸眼酸氣不順…我不懂這些,可是我知道他全是為了我好…他晚上還會替我弄溫水洗手,而且不是捧盆水讓我自己洗就了事,他會一根一根、一截一截把我的手指慢慢洗乾淨,還會仔細幫我擦乾…」

  越細數他的一切,她越覺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想要他回來,回到她身邊——

  「他看起來好像很凶,可是他好好…他還給我承諾,允我不要他走的話,他就留下來…可是我好笨,沒在曲爺趕他走時跳出來保護他…」她好後悔,要是時光從頭,她絕不讓他走,若他執意走,她也要跟著他,他去哪兒,她就跟著哪兒去——

  天香哽住聲音,話沒辦法說全,可是鹿玉堂和她相處的點滴還在腦子裡打轉,一幕幕都好珍貴。她哭得凶,捉起男人的衣袍擦眼淚。

  「聽起來好怪異…」

  聽男人這麼一說,女人完全同意。「她說的那個人,是我們認識的鹿玉堂嗎?」一根根幫人把手指洗乾淨!她知道鹿玉堂一根根把人手指折斷的功力不錯就是了…

  「樓哥,我想到一個好方法。」女人壓低嗓,湊到男人耳邊。

  「你不用說,兄妹一場,我知道你所謂的方法是什麼。」因為此時他心裡也同樣浮現某種方法,而他相信兩人的方法絕對是同一種。

  「哦?」女人挑眉,兩人眼中有默契,左右擊掌,異口同聲——

  「擄綁她,逼鹿玉堂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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